“皇爺,起寢了。”
當朱毅君從夢中醒來的時候,第一個動作是閉著眼到枕頭邊找煙和手機,因為他有一個壞習慣,就是醒來后看著手機新聞,抽一根起床煙。
嗯?煙呢?手機呢?
昏黃的光線下,朱毅君發現自己并沒有在賓館的席夢思大床上,眼前的一切讓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自己竟然躺在一張雕刻極其精美的千工木床上,而床上的一切都是赭黃色。在混亂的一瞥間,他看見床上雕了好多條龍。
“我…我…這是…這是哪兒?”聲音清脆,明亮的童音讓朱毅君腦袋嗡的一聲,感覺全身都被掏空了似的慌亂。
“皇爺可是魘著了?這是乾清宮,您和慈圣皇太后的寢殿。”
“乾清宮,慈圣…皇太后?”腦袋嗡嗡作響,朱毅君猛然抱住頭,一大段信息瘋狂的進入了他的大腦,讓他雙目充血鼓脹,滿身大汗淋漓。
“快傳太醫!”
“快稟報太后!”
寢宮內一陣忙亂,尖銳的嗓音此起彼伏。猛然間一聲斷喝響起:“慌什么?都閉上嘴。”
一個略顯肥胖的身形走到了床前,輕柔的握住了朱毅君的雙手,朱毅君在恍惚中抬頭看了這個人一眼。
“大伴?”朱毅君脫口而出叫出了一個稱呼,仿佛熟極而流般自然。
來人臉上露出了和善的笑容,“是奴婢在,皇上這是怎么了?龍體可有不適?”
“我......我…”
馮保臉上露出擔心的表情,他輕柔的用力,把朱毅君的手從他的頭上拿下來,正視著他的眼睛道:
“皇上,您怎么了?”
“我......我......我是皇帝?”
問答之間,朱毅君慢慢定住了神,大腦急速運轉間發現了一個驚人的事實:自己已經附身于一個孩童身上,且汲取了孩童身上大量生活常識和所學知識的記憶,處于一個后世耳熟能詳的橋段中:
自己穿越了,穿到明朝皇帝朱翊鈞身上!
朱毅君原來是長在紅旗下的一個獨生子,父母都是站在風口上的商人,家資頗豐。他自小聰明,讀書一直到重點大學,畢業后考上公務員在某市地稅局工作。
因長得帥氣,手頭寬裕又會做人,畢業十幾年功夫就升為處長。娶得一個美妻,沒等生孩子就因兩人性格脾性不和離了。
恢復單身這幾年,父母也懶得管他,他整日花天酒地。因愛好歷史,也讀些歷史書,只作為消遣。沒想到,睡覺前好好的,一覺醒來竟然到了大明朝的紫禁城。
雖然遭逢大變,但他卻也是經過些風浪的,很快就穩住心神。
兩人又對話了幾句,慢慢回過神的朱毅君熟悉了自己身體原有的記憶,盡管腦海中的信息仍然雜亂無章,但熟悉的感覺慢慢帶給他安全感,他明白了自身的處境后,也就恢復了一個幼年版帝王的從容。
從原有身體的記憶中,知道了今天是萬歷元年的二月初二,這個時候,高拱被逐,高儀已死,穆宗留下的三大顧命,僅剩下張居正了。正是張居正和自己身邊的這個馮保,現在主宰大明這個帝國。
“大伴,適才吾夢見自己到了一個怪異的地界,醒來不知身在何處,讓大伴擔心了。”初步完成身份轉換的朱翊鈞,面對著自己自小熟悉無比的馮保,吐字清晰的慢慢說道。
“皇上折煞奴婢了,可大好了?可用傳太醫?”
“不必了,只是一個夢罷了,何必驚動過甚?母后知道了難免慈心憂慮。”
聽得朱翊鈞如此說,馮保舒了一口氣。按照安排今天正是圣駕首次御經筵的日子,皇帝無事那是最好。
自宋代以來,經筵作為專門給皇帝講學的禮制,在政治生活中是非常重要的。明代尤其重視經筵,皇室將經筵視為“正人主開廣心思,聳勵精神之所。”
而萬歷作為皇帝的首次經筵,將被群臣檢視他是否真正是好學、虛心、勤勉明君的第一次大考,因此儀式繁雜,很是要考驗小萬歷的體力和精力。如果萬歷因為身體不適缺席首次經筵,未免要惹得內外驚疑。
既然朱翊鈞已經定了神,周圍的內監和宮女就圍上前來。
先由小內監服侍著穿著中單的皇帝到后殿的凈桶方便了,然后回到龍床前洗漱。
洗漱時由四位宮女跪奉鑲金嵌玉(其實是鑲八寶,朱翊鈞也不認識)的紫金盆:四個金盆分為直徑二尺、直徑一尺、直徑四尺、直徑一尺半的。分別用來洗手、漱口、洗臉、再次洗手。
朱翊鈞慢慢回憶起盥洗的步驟,倒也沒出什么紕漏。
但看向四位宮女時,不免有些倒胃口——李太后為防止皇帝好色,身邊安排的女子全數在三十歲以上,且相貌清奇。
待洗漱畢,小內監跪地舉起放著皇帝衣服的托盤,宮女環繞著皇帝為其著裝。
按禮,皇帝早膳前著便裝。便裝相對簡單,在內衣外加以撒一件,再披上紅底鑲金直領繡兗龍的大氅。
披上大氅后,皇帝端坐,責梳頭的宮女(服侍的宮女中地位最尊)為皇帝梳好頭發,因朱翊鈞在東宮時行過冠禮,因此就將頭發用網巾束好后,插上玉簪,戴上翼善冠。
朱翊鈞盡管靈魂本質還是一個現代人,但作為實權部門的實權處長,卻也過了幾年好日子。此時他接受眾人服侍,神態坦蕩,也未有任何馬腳露出來。
這邊在穿衣服的當兒,早有小內監通報了太后那邊。原來皇帝登基后,因年幼,慈圣皇太后領著皇帝在乾清宮居住。
去年,萬歷小皇帝和李太后對床而睡,過了年才不在一處起居。皇帝住在主殿,太后居偏殿暖閣。——不過方便太后照看皇帝罷了。慈圣皇太后起的要早,早已穿戴停當,端坐等候皇帝請安。
朱翊鈞穿戴完,一個叫張誠的小內監躬身領著,馮保服侍在側,數人從起居之處走了幾十步即走到了太后寢殿。一路上,朱翊鈞看著自己后世常來的故宮博物院,只有一個感覺:“簇新簇新的!”
待到了太后起居殿外,朱翊鈞立在門外時,早有內監報名道:“陛下駕到!”
朱翊鈞肅立,朗聲說道:“母后可起寢了?皇兒來給母后請安!”
中國自古以來治國均以一個“孝”字,為人子者,即便貴為帝王,這昏定晨省是一步兒也錯不得的。接受了原有身體記憶的朱翊鈞自然而然的想起了自己請安的步驟,行禮如儀。
“皇帝來了?外頭冷,快進殿來!”屋內一聲動聽的聲音說道。
朱翊鈞肅容進殿,躬身一禮。“皇兒給母后請安!”說完抬起身來,見太后起居之處不過十五六平米,擺了一張檀木千工床,描龍繪鳳之處不多,裝飾花紋以福祿壽喜為主。
宮殿東側,供奉著白玉觀音,燒著檀香。一宮裝麗人端坐在床沿,手捻佛珠手串,年齡不過三十許。因為大行皇帝守孝,未戴什么珠翠,膚色白皙。
“嗯,母后安。皇帝昨天可睡得好?”太后也端肅儀態,以禮回之。
這世間萬事,一牽涉到禮制,則半點暖和氣也無。慈圣皇太后原名李彩鳳,是隆慶帝在裕王府時的宮女,因誕下了萬歷帝朱翊鈞,母以子貴,得封貴妃,萬歷登基后又上尊號慈圣皇太后,與仁圣皇太后陳太后并列。
李彩鳳幼年時家境平寒,打小謹小慎微慣了,從不在后宮拿大,對皇帝管束也非常嚴格,恪尊禮制,生怕被人笑了去。因此,母子兩少有享受普通人家天倫之樂的時候。
朱翊鈞有心想擠出笑臉,寒暄幾句,但原有身體的記憶過于強大,內心中仍存著悚戒之情,不敢多言。
母子兩對答幾句,太后即起身,帶著皇帝登上步輦,到仁圣皇太后所居慈慶宮請安。馮保因奏稱司禮監有題本要看,李太后就讓他自去。
此時天色漸明,東方已露出魚肚白,禁宮之內,也可隱見一縷紅光映于東方。朱翊鈞在步輦上坐著,一路無言,若有所思。
仁圣皇太后姓陳,初為裕王續弦,因體弱多病,不得寵而偏居別殿,可以說是后宮中沒什么存在感的人。雖如此,古時女子以嫡貴,她占了后宮主位,也無人敢輕視于她。
李太后遵守禮法,待陳太后如母,昏定晨省,更無一毫兒失禮處。朱翊鈞幼年時,因生母對他管教嚴厲,沒事兒經常往嫡母處走動,甚得陳皇后喜愛。史載陳皇后“聞履聲而輒喜”,最喜歡來串門的小太子了。
相較于按時大妝的李太后,陳太后就隨意的多,穿著素淡的常服在床上歪著,待聽得內侍通報皇帝和李太后來了,這才笑容滿臉的下床,迎接母子二人。
慈慶宮管事太監叫林小福,名字雖叫小福,卻有四十多歲,乃是宮中老人了。他見陳太后容顏甚喜,忙疾行到門口親手打開簾子,迎進皇帝和李太后。
李太后先給陳太后行了禮,口稱“姐姐”,又問了安。朱翊鈞見了陳太后,心中也甚覺親近,躬身請安后立在一側,笑著聽兩位太后敘話。
抽了空擋兒,朱翊鈞問林小福道:“近幾日天氣寒冷,太后入寢后可暖和?”
“回皇上話,地龍一直燒著,奴等并不敢懈怠。”
兩位太后見朱翊鈞小大人似的關注起太后起居,不由得慈心欣慰,都含笑看著朱翊鈞。陳太后滿臉慈愛的笑容,李太后低聲念了句佛。朱翊鈞未覺,仍問道:
“小福,你是哪里人?”
“回皇爺話,老奴陜西人。”林小福心中暗自納罕,皇帝怎么問起這些個來了。
“朕聽聞,民間有盤炕、燒炕之法,冬天對腰腿甚有補益,你可聽說?”
原來明代的紫禁城里,皇帝后宮都不睡炕而睡床:宮內取暖是用炭火在殿外的火膛井口燃燒,熱量通過盤在整個宮殿下的地龍加熱整個宮殿,雖然室溫相對較高,但因為宮殿舉架高,熱氣上浮至殿頂,且床榻離地面有一定高度,體弱的人往往借不到地熱而覺得寒冷。
朱翊鈞這句話方問出,兩位太后已經呆住了。這兩人入裕王府前都是睡過炕的,卻何曾想過在宮內盤過炕?
林小福聽了苦笑道:“回皇上,這…這宮殿內如何盤炕?”只當他是小孩兒心性,因此下意識的敷衍了一句。
沒想到朱翊鈞臉一板,已是發作道:“你這奴婢,怎么這般敷衍?你知盤炕之法就跟朕詳細說來,如你不知,就回”不知”,朕自去問知道的,如何就問起朕‘這宮殿內如何盤炕’?!朕知道了,還要你們這些管事的何用!”
聲音朗朗,帶著清脆的童音,卻句句誅心,唬得林小福撲通一聲跪了,一個響頭磕了下去。
陳太后最是心慈,見狀就要說話,李太后卻眼睛晶亮,忙拉了一把陳太后,努了努嘴兒,意思是看皇帝如何處理。
“嗯,起身回話。”見林小福跪下磕頭,朱翊鈞不太習慣,叫他起來。
林小福爬起身來,再無半點懈怠的心思,弓腰肅立。
“你且去尋宮內得力的匠工,細思這盤炕之法,如能成,兩宮太后處仔細做來,免得太后入寢后冷著。只兩條:一個是炭火仍在殿外,二個是煙氣也在殿外,免得過了煙氣給太后,其他的,聽太后吩咐。”
“老奴領旨。”林小福低聲應著,躬身退后。
兩宮太后見皇帝初次處置宮務,井井有條,深感欣慰。負責起居注的宦官將皇帝適才的事跡細細記了,免不了一個可以頌圣的孝行。
朱翊鈞為何發作林小福?原來他明了自己的新身份后,也在苦思自己如何介入這被稱為明代最后余暉的歷史之中去。
適才見馮保請示李太后自去處置司禮監的奏章,并未問過自己這個皇帝——盡管知道對年幼的自己來說,馮保所為并無不妥,但仍不免有不能參與政事的惶然。
一路上苦思破局之法,只能在“早慧”上下功夫,因此才有了剛才那般做作。而且“一屋不掃,何以掃天下?”,只有把宮內的事兒弄明白了,才能介入宮外朝廷中去。另外,朱翊鈞發作林小福,不厚道的說,乃是欺陳太后并不管后宮之事,是一個地位高高的軟柿子罷了。
兩宮敘話了一陣子,陳太后留飯。李太后笑道:“阿彌陀佛,姐姐有心了。本當在姐姐處吃飯的,因皇帝今兒要御經筵,且有一番準備呢,今日就不在這兒吃了,改日再來。”
陳太后聽了,不免擔心,嘆道:“皇帝還小,可不敢叫先生們問些難背的書,皇帝也要仔細著。”李太后笑著應了,領著皇帝行禮退下。
這皇帝吃飯也是依禮制而行。明嘉靖時期,皇帝的飯食曾經由大太監輪番提供。明朝的太監,手握大權,又沒了把家財留給子孫的念想,只好把大筆的銀子用在滿足口腹之欲上。所以,明朝的太監都醉心于美食,所謂“凡攢坐飲食之際…共食求飽,咤食嚙骨…羅列果品,飲茶久坐,或至求精爭勝”,他們口味刁鉆,可不是平常廚子能滿足的。光祿寺、尚膳監基本不承擔嘉靖皇帝的飲食轉而提供宮內工作人員的飲食,皇帝的飲食均由司禮監、御馬監、東西二廠等實權掌印太監輪番用自己的私廚供給。
但嘉靖后,穆宗重遵禮制,復了舊制。這吃飯場面極其浩大:只見殿中一長條桌案,陳列丈余,上面羅列各種飯食幾十樣。
原本朱翊鈞用飯時,還要有一隊宮女內監組成的小樂隊奏樂——估計和近代喂養奶牛時放音樂是一類科學道理罷。隆慶六年也就是去年,萬歷聽了張居正的建議,將樂隊裁撤掉了。
此時的朱翊鈞自現代穿越而來,以前的早餐基本上就是兩根油條一碗豆腐腦(咸口),對此種浪費極不習慣,有心改革了,又想自己今天已經表現了一番,過猶不及,因此就沒言語。
用了個燒餅,吃了碗面條,朱翊鈞就吃飽了。見李太后茹素,就挑了幾筷子素菜布在李太后碗里,母子兩吃罷了飯,離了席凈手漱口,將飯食賞了宮人不提。
一番折騰,時辰已近辰中。因今日要御經筵,朱翊鈞不視朝。而經筵開講安排在巳初二刻,場所設在文華殿。
明皇室對皇帝經筵非常重視,昨日,被穿越前的朱翊鈞已經到奉先殿、弘孝殿、神霄殿等處祭告了列祖列宗,還跑到他老爸隆慶帝神主牌前焚香禱告一番,告訴先人們我朱翊鈞已經長大了,明天要御經筵了,我肯定好好學習,天天向上之類的。
雖如此,但經筵按禮制卻非大典,依禮著常服。皇帝的常服不同于便服,朱翊鈞就脫下便服、大氅,在宮女服侍下著常服,主要是翼善冠、袞龍袍、粉底皂白履等等。
待常服穿罷,李太后又親自取來一盤子零碎的玉鉤、玉佩、玉珩、沖牙、璜、玉花、玉滴等等,目測至少有個兩三斤重,圍繞著朱翊鈞一頓忙乎,這才將一堆小零件安裝完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