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府,書房。
李元功和周延儒均是面色凝重,對坐無言。
他倆都知道驟然流傳的這個消息對周延儒意味著什么!
這里之所以說是“消息”而不是“謠言”,是因為那兩句話周延儒在不同場合都說過,別管當時什么原因吧,反正絕賴不掉。
“頗有回天之力”此句,周延儒并不太擔心。
葉宰想到的只是第一層,其實周延儒是在第二層。
“回天”二字并非指“挽回天傾”的意思,那太淺顯了。
話里的“天”指的是陛下,也就是把崇禎比作天而非天子,屬于純粹拍馬屁的行為。合起來的意思就是我周延儒在老天爺那里還有點影響力,要是他發怒了,我可以幫大家減小點雷霆雨露。
行吧,宰相之職便是燮理陰陽、調和萬方,也算圓得過去。
但第二句話就不怎么好解釋了。
所謂“羲皇上人”即指太古之人,大臣基本不會用這個詞代指皇帝,只有文士才毫無顧忌。
栗如陶淵明在文章里寫道:常言五六月中,北窗下臥,遇涼風暫至,自謂是羲皇上人。
一種很瀟灑很出塵的說法。
周延儒狀無出身,想恭維皇帝又不好明著說出來,栗如我大清奴化的“皇上”二字,在大明是沒人會喊的。可偏偏周延儒要玩兒個文字游戲,把“皇上”嵌在“羲皇上人”里。
此中意思他從沒對其他人說過,包括最親近的謀士李元功也是如此,他只期望皇帝自己能會意到。
然而,崇禎皇帝卻是個半點幽默感都欠奉的人。
乾清宮里,崇禎氣得渾身發抖,大夏天的全是冷汗!
他一手掃出,將御案上的筆墨紙硯掃落一地,眼里射出危險的光芒。
崇禎覺得簡直不可思議,周延儒這樣一個親近的大臣,長得帥又有學識,自己親手提拔的首輔,居然敢給自己取外號!
給皇帝取外號他是瘋了嗎?如此之大不敬,枉朕對你那么好!
六月三日,一個太監進入周府,帶去皇帝的口諭:“周延儒,為何稱朕‘羲皇上人’,望爾實心回答!”
周延儒當真是有苦說不出,難道說為了好玩兒、為了拍馬屁才給皇帝取個外號?以后還做不做人啦?
因此他給了個模模糊糊的回答,說私心只是希望陛下像仙人一樣長生久視,永遠領導大明。
翌日,他按慣例上疏乞骸骨,不再入閣辦事。
葉宅。
葉宰也弄明白了“羲皇上人”的意思,尋思沒多大掛礙啊?這也不是什么惡名,吹捧你萬壽無疆不挺好嗎?
六月五日,崇禎下旨慰留。
當天,周延儒上第二封乞休疏。
這也是古之慣例,要來回三次。
因為只有用三個來回才能夠說明:大臣并非是戀棧權力做表面功夫,是真心身體不行了要走;而皇帝則舍不得賢臣,一定要挽留,請賢臣輕傷不下火線,再為大明發光發熱。
果不其然,事情朝大家所意料的方向發展。
六月八日,崇禎下第二道旨意慰留。
周延儒隔了一天,意思是臣非常認真考慮了陛下的命令,但身體不允許必須得走,所以才花了一整晚的時間上第三道乞休疏。
然而,令大部分人都想不到的事發生了。
周延儒的第三道乞休疏被內閣暫攝權力的次輔溫體仁寫下票擬“準予休告”,更加吊詭的是,崇禎簽下朱字“準”,司禮監隨即蓋上大印。
一道罷免首輔的圣旨經過正常手續,堂而皇之地出爐了!
消息傳到周府,二堂中鴉雀無聲,周延儒放下手中的酒杯,在幕僚們的默默注視中,一言不發走向后院。
同樣得到消息的葉宰也驚呆了,所幸他腦海中還有前世的歷史知識,讓他很快又清醒過來,自言自語道:“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通過這五個月的風波,葉宰算是看明白了,崇禎這人太理想化又自以為是,而且性格還有點像一個女子(這里絕非貶低的意思)。
崇禎如果喜歡一個人,哪怕此人位份極低也能超擢起來,此后還會全心全意地待他,前提是不能騙自己。
栗如前兵部尚書梁廷棟,栗如前輔臣李標,再栗如前戶部尚書畢自嚴…
這些人其實都沒有犯什么大錯,但卻又都載在了小事上,就因為他們心口不一!
在崇禎眼中,他們都是渣男!在宮里如何如何說自己好,結果呢?出去后卻說“很普通嘛”、“太年輕了”之類的話。
是可忍孰不可忍!
想到這兒葉宰不禁打了個寒顫,陷入前世被小拳拳支配的恐怖當中。
他暗暗發誓,以后一定要內外如一,絕不當崇禎眼里的“渣男”。
六月十一日,周延儒接受了正爭失敗的結局,僅花了兩日便打好行李,攜家人離開京城。
崇禎對他還算不錯,并沒有斬盡殺絕,令有司以退休首輔的待遇禮送歸家。
車馬、儀仗、護衛一樣不缺。
東城外,太陽高掛,空氣中不時飄來炎熱的氣息,河邊的柳樹垂下柳枝,樹葉發黃,蔫頭巴腦的。
葉宰站在馬車外,抱拳躬身道:“老師,一路走好。”
周延儒默默點點頭,回望巍峨的北京城墻,眼中一時失去了焦點。
雖然他接受了事實,但他直到現在仍然沒弄清楚,到底是溫體仁還是崇禎皇帝讓自己下了臺。
葉宰退開后,其他官員輪流與周延儒告別。
葉宰沒有轉身離開,而是冷眼看去,除開自己是三品,來的都是六品以下的小官兒,好多都是周延儒去年主考時新收的弟子。
他們俱有同樣的身份——沒什么前途的人。
因此,六品以上沒有,新選入翰林院的也沒有,包括周延儒那個連襟!
“唉…”
葉宰輕輕嘆口氣,卻也理解這些沒來的人。
在溫體仁馬上將繼為首輔之時,大家都要恰飯啊…
而葉宰呢?
葉宰想過不來的,可再仔細想想,躲是躲不掉的,因為他與周延儒的交集實在太深了。
他的每一次進步背后都有一支手,正是周延儒!
如果葉宰說與周延儒無關別人會信嗎?反會鄙視他墻頭草、欺師滅祖。
所以不如豁出去得個好名聲!在官場上,好名聲有時也很重要。
正當葉宰感慨不已,背后城門處突然傳來一陣喧嘩聲。
他回頭看去,只見一座八抬大轎在幾個青衣小帽之人的簇擁下緩緩向送別地趕來。
轎子在葉宰跟前停下,轎簾一掀,一個小老頭俯身出來。
他整理下身上的道袍,正好看到葉宰,溫聲道:“葉副憲,來送周相?”
葉宰暗里腹誹“你這不廢話嗎?”,臉上祭出“面癱”道:“是的,溫相。”
溫體仁嘴角掠過一絲笑容,邊朝馬車走邊說道:“葉副憲,有空可來老夫府上喝茶。”
踏馬,周延儒和辣么多人看著呢,我敢答應嗎?這老漢忒壞!挑撥、顯示大度…
老子成了工具人!
葉宰咬牙回道:“好啊,瘟相。不過我不喜歡喝茶,要不我們去爬山?”
(求收藏、推薦、訂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