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船甲板上,宋倫負手而立。
自打船隊從寧遠河接入打沖河后,他仿佛感覺闖入了另一個世界。
在這個世界里,風景與寧遠河迥異。再沒有兩岸密布的森林和鳥飛蟬鳴,入眼所見均是光禿禿的土地,木樁遍布其上,就好似一個禿子頭上生著許多令人惡心的小疙瘩。
右前方,一列山脈橫貫而來。它不甚高卻也蜿蜒起伏、奇峰并立,余脈探入河中,遠遠看去恰似一條臥著吸水的巨龍。
不待宋倫仔細欣賞,奔流的河水又送他穿過山頭,拐了一道彎。
太陽此刻正好鉆出云層,熾熱的光線驅散了眼前的薄霧,將前方影像暴露無遺。
“有人!”
“好多人!是來接我們的?”
宋倫背后響起一聲聲的驚嘆。
“噤聲!”宋倫回過頭厲聲喝止,接著目視其中一人道:“周正,通知后面船只準備減速靠岸。再告誡那些新兵,注意軍儀,再把流民都看好了。”
說罷扭回頭,再一次瞇起眼睛,凝神打量極遠處那桿迎風飄楊的“葉”字大旗。
宋倫發現了別人,別人也發現了他們。
岸邊,宣傳辦副主任郭保一揮手,叫道:“迎賓樂,起!”
霎時鼓樂大作,嗩吶聲聲迭起,荒腔走板的聲音響徹天際。
葉宰情不自禁挖了挖耳朵,心想真是難為這些兵丁了,又要當勞工還要客串樂師,真是…太不專業了!等流民下了船,看能不能招幾個專業的吹鼓手,免得自己聽一次就折一天的命。
幾十條船只沿著河岸停靠,跳板剛一搭好,宋倫便小跑著下來,直端端沖到葉宰面前,單膝跪地道:“參見兵憲,末將奉命押船來到。請兵憲恕我甲胄在身不能全禮!”
“起來吧。”葉宰微笑伸手扶起宋倫,一點也沒有幾月不見的生疏感,環視左右打趣道:“宋倫是個好同志。祿馬驛后獨闖會川衛,會川衛還沒坐熱乎又被調回建昌整頓軍務、訓練新軍,可稱作任勞任怨、兢兢業業的典范。”
“宋將軍辛苦。”王之臨捻須笑笑,沖宋倫點點頭。
秦佐民卻大搖其頭,一本正經道:“我覺得兵憲說的一半對一半不對。是,老宋作事不錯,任勞任怨。可他愛喝酒啊,兢兢業業說不上。”
所謂打人不打臉,罵人不揭短,宋倫頓時尷尬無比。
他偷瞄一眼仍笑吟吟的葉宰,沖秦佐民搖手道:“老秦,少胡說八道。我早就戒酒了!”
這話連他自己都不信,于是又找補一句:“在軍營里我滴酒不沾,只有回了家…唉,唉…”
宋倫感覺自己好像越描越黑,便垂下頭都不敢再看葉宰。
所幸秦佐民過后該輪到趙匡。
趙匡感念宋倫以前在夔州時對自己一家的照拂,遂上前解圍道:“宋同知,攀西州如今兵力不足,你帶來的新兵能不能頂上?”
此言一出,立刻引起了眾人的重視,齊齊向宋倫看去。
葉宰同樣如此,他與李唯輔倒是經常有書信往來,里面談起過新兵的事。然而李唯輔沒帶過兵,他說的情況葉宰不敢全信,也想再聽聽宋倫這個當事人的回答。
宋倫清清嗓子,趁機給趙匡扔去個感激的眼色,正色道:“末將嚴格執行兵憲頒下的《訓練大綱》,每日三餐好魚好肉,上午練習陣型,下午體能、武藝訓練。”
說著頓了頓,語帶驕傲道:“如此三月下來,末將絕不夸口,新兵對上普通營兵一點都不怵!”
“這樣啊…”秦佐民有點失望的樣子。
葉宰卻和秦佐民看法不同,三個月而已,也就是個基礎訓練。
在此期間,能讓普通人褪去舊習,聽明白指令,鍛煉出一定的技能就相當不錯了。
要知道這可是大萌,并非后世的解放新兵,至少都是初中以上文化程度,接受能力杠杠滴。只有那時才說得上轉變觀念、磨煉意志,浴火重生,初步蛻變成為一個職業軍人。
所以,葉宰根本不奢望三個月便訓練出一支強軍。他的打算是在日后的戰斗中優勝劣汰,雖然殘酷,卻是目前最好的辦法,時不我待啊。
眾人說話的時間,船上的人陸陸續續下來,在混合營兵丁的引導下排成了一個個方陣。
葉宰見此便擺手道:“此事回去再說。”
眾人當即收聲,跟著葉宰看向方陣。
首先吸引眼球的便是新兵們,個個抬頭挺胸站得筆直。
不過,這里幾人都是經過了血與火的考驗,眼光賊得很,馬上能察覺出新兵們都是樣子貨。
為毛?
看眼睛!老兵眼中基本都是淡漠或者平靜,而這些新兵則各種情緒都有,害怕、懦弱、懵懂、兇猛等等,不一而足。
葉宰笑了笑,旋即笑容一收,掃視全場。
直到船上再沒人下來,他也沒看到那輛印象深刻的油壁車,這才有心思轉去方陣周圍散落的流民們。
在他眼中,流民們與一年前完全大變樣。
一年前他們骨瘦如柴,現在經過在建昌半年的調養,基本都體格健壯。當然,體格不行的人在步行到行都司時已經被淘汰了。
另外還有一點不同。一年前,流民們的眼神都是空洞和麻木,因為他們不知道被賣后前途如何。直到到了建昌,他們暫時安定下來,只用付出輕微的勞動——幫助修建軍營、平整道路,就可以換得一家人活命的口糧。
而且李唯輔還宣布了葉宰發來的——攀西州授田初則。
初則中承諾,一戶人分配二十畝土地,貸給糧種,借與耕牛,第一年免稅,第二年減半,沒有其它任何加派。并畫出大餅,攀西土地肥沃、光照充足,一年兩熟乃至一年三熟都是等閑。
流民們當場哄動,減稅什么的他們不太在意,關鍵是沒有加派,這意味著什么?
這意味著交了稅的土地能養活自己了,不用像以前不堪官府和鄉紳的壓榨,拋棄土地成為流民!
有了土地就有了家!
因此,出現在這里的流民們,眼神中有懦弱,卻以希望居多。
葉宰感受到了他們的心情,也覺得說得再多不如帶他們親眼去看,遂取消了講話環節,下令歸營。
此道命令眾人均無異議,除了郭保。
郭保環視身邊的樂手,背后扎著彩門,還有彩門前搭的臺子,不禁哀嘆:“又白做了哇。”
往南前行三里,東營的建筑逐漸顯現。
兩千新兵因軍律所限,能看不能說,好些人貪看風景,眼珠子都轉抽搐了。
一千流民就沒有這個限制了,好像劉姥姥進了大觀園,驚詫聲四起。
“哇,那么多根桿桿。”
“爹爹,那是墻嗎?怎么是白色的?”
“乖女表看,墻上畫了個骷髏頭,小心妖怪出來吃你。”
“好大一條溝,還在往下頭飆水。”
“是兩條,你娃啥眼神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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