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天邊有魚肚白出現,視野中的光便一灑而落,就像是蒙布被提起一角后有人迫不及待的掀開。
總有些事物,在明光之下會顯突兀。
李世民看到了一座“山”。
一座出現在街道盡頭的山。
騎兵們打馬上前,清脆的蹄聲打破晨曦的靜謐。但沿著街道行至半途,便都僵硬的停在原地,如同雕塑。哪怕見慣了生死,熟悉了戰場血肉橫飛的景象,此刻仍覺如墜冰窟,渾身的汗毛直豎。
那是一座由尸體堆成的“山”,入眼皆是肢體交錯,蒼白臉孔,如地獄一角突墜人間。
戰馬低鳴,不安的踢踏著馬蹄,幾欲后退。
一只不知哪里來的老鴰落在“山”頂,“嘎嘎”的叫,驚醒了呆立的騎士。隨即便有人忽然轉身,急促的大喝:“快!去攔下三郎!千萬別讓他過來!”
李大德見死人最多的一次,是風陵驛的最后一戰。炸了營的流民軍自相殘殺,傷損數千,血流成河。
殘酷歸殘酷,但那一次場面混亂,真正惡劣景象他并沒瞧見多少。
而眼前的場景,便是見識過老李砍人頭筑京觀的李世民,都只覺頭皮發麻,手腳冰涼。要讓他三弟瞧見,非尿出來不可。
身側的趙德柱勒馬轉身,不待動作,便早有一黑甲騎士打馬自隊伍中生生沖了出去,甚至將后方幾個騎兵都撞下馬來。
彼時的李大德,壓根就沒有進城的打算。
一碼歸一碼。雖然在來的路上他拍過李世民的彩虹屁,說這世上沒有比待在他二哥身后更安全的地方。但要真讓他跟著二哥去打巷戰,他是萬萬不肯的。
當霍云兒揮舞著馬鞭自城門沖出來時,這貨正被一百偵察兵簇擁著,在南面的城墻外仰頭打量著縣城全貌。
他喜歡看這種對于現代人而言更顯韻味的古風建筑。
似這等山中小城,規模自然無法和晉陽相比,也就三里寬的樣子。但墻頭是真的高,足有三丈。面朝他這邊的地勢向西傾斜,典型的“前低后高”南北兩側又俱是大山。如果不是取巧還真不好拿下。
正想著郭通這把撈了個開城的功勞,回頭得讓老李多掏點錢出來身側馬蹄聲響便看到一名黑甲騎士徑直沖了過來。
說真的,他現在已然搞不清特戰隊算是他的手下還是李世民的親兵了。自從把這幫殺才派去絳州剿匪和后者搭了伙之后,便一發不可收拾。李世民去哪都帶著他們一起沖鋒一起殺敵。
這次與老李匯合,眼看這些人與他二哥配合默契,他愣是沒好意思往回要。
霍云兒來到近前便翻身下馬,直接掀了面甲單膝跪地。李大德本想問問這幫人都進城半天了怎么還沒有喊殺聲響起。一見她這嚴肅的樣子反倒愣住。
“東家!”霍云兒語氣急促,還微微有些顫音,此刻仰著蒼白的面孔說道:“將軍有吩咐,讓東家晚些時候再進城。”
“怎么?二哥在城里遇到麻煩了?”李大德微微皺眉。
他原本也沒打算這么早就進去,但聽霍云兒這么一說反倒升出一股怪異的好奇心來。
到底什么事,能叫李世民專門派人回來囑咐?
霍云兒微微遲疑便有限的做了點兒提醒:“未曾有麻煩,只是城內有許多尸體…”
“停!你不用說了我懂了!”
李大德瞬間抬手做了個制止的手勢,好奇心再無蹤影。
哪怕是經歷再多甚至于還親手殺過人了但他仍不習慣見到尸體。即便可以忍著不出丑但心底的別扭總要持續好幾天。
所以一聽說城內有許多尸體,不用再做別的描述,就足以讓他敬而遠之了。
不過…
“你們都沒交戰,哪來的尸體?”
李大德問了一個他二哥也在思考的問題。
時間回到兩個時辰以前。
就在翟松柏熬不住困乏,歪在城頭睡著的時候,數名騎士自東面奔馬而來,呼喝著守軍開門。過不多久,他就得到了魏刁子撤兵的命令。
很難說他是當時是松了口氣,還是心有不甘,總之面色復雜。
令使還以為他是怕回去受責罰,便安慰道:“將軍有所不知,大帥已決意攻河北。宋將軍、趙將軍和王將軍正調集軍馬。些許失利算不得什么,待助大帥拿下河北,再重整兵馬打回來便是!”
“說的也是!”
翟松柏嘆了口氣,便揮手命士兵把所有人都叫醒。既然決定撤退,那就得趁早。等隋軍追過來,就又走不脫了。
彼時的縣城街道上隨處可見歪倒在地上的士兵,越是靠近西門方向便越是密集。翟松柏的親兵尋到幾個兵頭,先喊了幾聲,見無人反應,便又走近了去拍。
“石統領?醒醒!”
“張頭兒?喂!”
幾個靠在一起的身影歪倚著磚墻,任憑親兵怎么推搡拍打也毫無反應。待到后面,其中一人隨著他的動作,忽然倒在了地上。
親兵呆立原地,叫喊聲戛然而止。
身旁一名同伴走了過去,小心的把手指伸向對方的脖頸,還不等去摸脈搏,一觸到冰涼的軀體便是一哆嗦。
“他,他死了!”
“死了?!”
親兵略顯尖銳的聲音在街道上傳出老遠,不知為何,再看到入眼遍地躺倒的士兵身影,忽然心中一陣恐慌。
“快,快叫,叫醒其他人!快啊!”
幾乎帶上哭腔的親兵推搡著同伴,幾人小心的繞開死去的兵頭,挨個去叫其他人。
然而并沒有得到回應。
靠在一起的幾個人,尸體早就僵了。
人在劇烈運動過后是不能馬上休息的,否則便極易造成靜脈血液瘀積,導致心臟缺血。比如有些人未經熱身,忽然做深蹲或是引體一類的動作,一旦停下便會頭暈、耳鳴,甚至暫時性失明。
從晉陽一路跑回壽陽的潰兵們,運動何止是劇烈,根本是暴烈。許多人在進城躺下那一刻,便已然休克昏迷了。加之二月份的夜間氣溫驟降,許多人本就出汗出到瀕臨虛脫,被涼氣一激,身體就開始失溫。
這么多綜合因素加在一起,無形之間,造就了一個必死之局。
“老六?老六你醒醒!”
“兄弟,醒醒啊!”
“你們快起來啊,將軍在喚了!”
“快起來!干恁娘的!…嗚嗚!”
親兵們的越喊聲音越大,同時也越加慌亂,待到后面已然是哭著在喊。
早注意到不對勁的翟松柏已帶人狂奔過來,全都加入到叫醒士兵的隊伍中。大家呼喚推搡,甚至于鞭打刀刺。然而蘇醒者寥寥,大部分人剛一觸碰,便知回天無力。
夜晚的寒風吹過街道,讓所有人的心底都涼颼颼的。
明明周圍還有許多同伴,可感覺卻像是身在陰曹地府,那般的恐慌與無助。每當遇到尚有體溫,或是悠悠醒轉的人,便呼啦一聲,全都沖過去。
翟松柏呆立其間,像是具行尸走肉。周圍不斷有士兵奔跑經過,終有一人,撞在了他身上。
“噗通!”
“將軍!”
“將軍你怎么了!”
一群人慌忙圍了過去,七手八腳的去攙扶。
眼下他是唯一的主心骨,若是再出點什么問題,光是恐懼就足以讓士兵們崩潰。
“給將軍喝點水!”
“快拿水來!”
一只水囊被傳著遞到最近一人的手里,后者忙不迭的就往他嘴里倒。在連續被嗆了幾口之后,他才終于有了反應。
“呼他們,他們…”
眼淚混著被濺了一臉的水珠落下,翟松柏忽然推開眾人,聲嘶力竭的哭喊道:“他們,這是被活活累死了呀!”
士兵們盡皆沉默,各自低下頭去。過不多時,啜泣聲便漸次響起。
“將軍,翟將軍!”
前來傳信的令使分開人群,湊到翟松柏的身旁,低聲道:“這些人既然都死了,當趕緊出城為要!他們都是賤命,與將軍比不得!大帥尚要倚重將軍,區區兵卒,何妨再招呢?”
“賤命,貴命…人命,狗命…”
翟松柏含糊不清的嘟囔著,隨即抬起頭來,看著令使忽地一笑:“你說的對!”
話音未落,一柄匕首已然扎進了他的心口。
“但某已不想回去了…”
“你,你…”
令使瞪圓了眼睛,抬手指著他,隨即血沫自嘴邊涌出,向后栽倒。
“你做什么?”
“你敢殺大帥令使!”
隨同令使前來的護衛見狀,頓時驚怒交加,拔刀前指。
翟松柏卻沒看他們,只是瞪圓了眼睛向前行走,同時囈語般得對周圍哭泣的士兵道:“殺了他們!某帶你們出城…去報仇!”
沒有人說話,回應的只是一連串的拔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