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條山,王莽坪。
借著吃晚飯的時間,李大德正給新官上任的下屬們開會,總結演習經驗。
“戰場上隨時都可能發生無法預料的意外,一個小小的變化,都可能造成整體的崩盤。所以第一手的情報顯得尤為重要!偵察兵,也就是斥候的存在,就是為了給指揮官提供第一手的準確情報。他們不需要出現在戰陣里,監控周邊、發現可疑線索、及時匯報給指揮官,遠比戰陣廝殺更為重要!”
某東家一邊說著,一邊接過桃兒遞過去的兔子腿,話音未落,便先咬上一口。
他似乎很喜歡在吃飯的時候開會,覺得這是與下屬聯絡感情的好機會。殊不知那些被說的一臉羞愧,食不甘味的手下是什么心情。
“比如說今天下午,李成你的表現就不合格!”
嘴里的肉還沒嚼完,兔子腿便轉向突然哭喪起臉的保鏢一號:“你是偵察大隊的隊長,卻沒及時發現埋伏在樹林里的敵人,這是你的失職!我知道馮大哥他們是等你走了之后才過去埋伏的,可你為什么要走呢?傳話這種事,完全可以派兩個人去嘛。若那時候你留在原地繼續偵查,還會被埋伏么?還有地面上的絆索和陷阱,為什么沒發現?就因為知道對方會埋伏在樹林里,外面就不檢查了么?”
“還有你!”
說完了李成,李大德的兔子腿忽然換了個方向,指著趙德柱罵道:“老子先不說你每次都給自己加戲的事,就說你那個豬腦子,每次都那么大喊大叫的往前沖,是怕別人不知道該打誰是吧?今日要不是有馮大哥幫忙,累死你都別想贏!以后要是再這么莽撞,不動腦子,你就回來看門吧,老子換小虎去!”
一旁的張小虎聞言一愣,隨即便賤兮兮的沖趙德柱挑眉。后者撇了撇嘴,手里的烤肉突然就不香了。
其實大伙原本還是挺開心的。畢竟一天的演習很有成效,從最開始的無從著手,到后面很多人都會自發的去思考,制定一些套路、戰法。可眼看著兩邊的頭頭都挨了罵,便都低了頭,生怕被點到自己名字。
“馮大姐!”
李大德的下一個名字,出乎眾人的意料。馮立還以為罵完了那兩個欠收拾的家伙,就該輪到自己了呢,卻沒想到李大德話鋒一轉,提了個沒參加演習的人。
馮月娥的手一抖,剛要包起來準備帶回去給兒子吃的烤肉差點掉進火堆。急忙又拿出來,準備放回去。
不過李大德擺了擺手,示意她繼續,同時笑道:“不是訓你,是要夸你!今日,我得重點表揚一下馮大姐!桃兒,去把東西拿來!”
話音落下,他身側一個粉紅色的小影子便轉身跑開。沒一會兒,拿著一塊土黃色的絹布回來,遞到他手邊。
“唔,我一手油,你打開給大家看看吧!”
李大德說了一句,隨后小桃兒展開絹布。眾人抬頭看去,卻發現上面用墨跡畫了一副地圖。只是標記的地方有些少,且是某東家的字跡。
“這是馮大姐今天帶人考察了附近的地形,畫的東坪到下嶺山坳的地形圖。不過馮大姐不識字,這些標注是我加上去的。”
李大德頓了頓,便虛指著其他人,搖頭道:“瞧瞧,人家這效率,這態度!一個女人,還帶著三個孩子,都把事情做的這么漂亮。你們一群大男人,整天嚷嚷著自己多厲害,多牛,結果嘞?丟人哦~~”
另外三個分隊長瞬間低下頭去,一臉的羞愧難當。還以為這次開會就是針對演戲,啊不,演習的事呢,結果躺著也中槍。
他們其實也沒閑著,甚至于探查的范圍要比馮月娥的小隊大多了。可畫地圖這種事也要講天分。馮月娥那是做針線活的手,平日里在布上畫圖樣繡花都是拿手好戲。但他們這幫大老粗平時拿過最細的東西就是…咳,讓他們拿筆畫圖,真心有些難搞。
“俗話說的好,這個有功就要獎。咱們現在在山里,手里也沒啥好東西,不如這樣吧!”
李大德頓了頓,又沖小桃兒點點頭,顯然對她早有交代。后者收了地圖,蹬蹬蹬的跑向帳篷,沒一會兒,卻是捧著一柄漂亮的儀刀出來。
刀是李大德的,與普通制式橫刀不同,刀身略短且窄,鞘為紅色漆皮,用銅皮包裹。刀柄一側還掛了一截紅色流蘇。
賣相當然是極好的,他佩刀首先看的就是賣相。至于實用性,他又不敢拎刀子砍人,要那么實用干嘛?
不過即便如此,在玩了幾次之后也沒了興趣,嫌太沉扔在了府里。要不是最后一次出城的時候覺得外面可能不太平,沒準現在還在李府的小院里落灰呢。
“開始只給了你們任命,咱卻連個盔甲都湊不出來,我也挺不好意思的。今天借這個機會,這把刀就獎給你了,也算給你添了件裝備。”
李大德接過儀刀遞了過去,馮月娥慌忙跳了起來,手足無措的接了刀。張嘴笑了半天,卻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馮大姐,得謝賞呀!”
一旁的郭通低聲提醒。前者恍然大悟,卻又有點懵,便學著自己見過的小吏那般,持著儀刀單膝跪地,脆聲道:“民,麾下謝東家賞賜!”
不錯不錯!
李大德滿意的點點頭,心道有點正規軍的意思了。就是不知道這個年代真正的正規軍是怎么運作的?
瞥過黃河對岸的隋軍大營,模模糊糊的,啥也看不見。
太陽已經落山了,冬日的天短,黑夜卻格外漫長。
張須陀覺得,他可能已經看不到明日的太陽了。
巨大的體力透支,讓這位老將軍握刀的手不停的在顫抖。胸腔里的肺像是著了火,燒得厲害。
周圍到處都是亂軍,分不清是哪一方的。此刻護在他周圍的只有親兵營不足二百人。余者不是走散了,就是倒在了突圍的路上。
好在入了夜,他們認不清敵人,敵人也認不清他們。只要不迷路,總有機會脫離戰場。等趕到歷城,這口氣就算緩過來了。
前方出現一片樹林,大片的銀杏枝丫在夜色中晃動。他依稀記得,距歷城不到二十里的丁莊有這種樹林,每到秋日便如同火焰,很是漂亮。
“加快速度,過了這邊樹林,便進入歷城范圍了!”
張須陀給手下鼓勁。然而便在此刻,身后忽然爆發出震天的喊殺聲,似有隋軍遇到了大股兵馬。
“好像是樊頭的步槊營!”
身邊的親衛似乎聽出了后方隋軍的號子聲,而老張對于自己親自訓練出來的八風營自是熟悉無比,沒有任何猶豫,直接調轉馬頭。
“還能動的,隨本官前去接應!”
眾親衛哄然應喏,隨他齊齊轉身,策馬向喊殺聲爆發的地方沖去。
此刻在后方交戰的,正是樊虎。對手是徐世勣的一部分親衛和謝映登的本部騎兵。雙方都有人手持火把,但因為實在看不清,且舉火把的很容易死,所以喊聲雖大,真正動手的卻是很少。
樊虎的手下也只剩三百人了。戰陣圍的很緊密,一步挨著一步,使得瓦崗軍找不到什么進攻縫隙。也就是謝映登的騎兵遠射能造成部分傷害,但在射死了幾個老徐舉火把的親衛后就果斷的停了手,免得造成誤會。
樊虎很快就帶隊沖了出來,迎面正撞上張須陀的親衛營,頓時大喜。
“府君安好?”
“本官無恙!怎地就你突出來了,裴守敬呢?”張須陀自馬上喝問。
“回稟府君,一個時辰前,裴副將得知叔寶與士信的消息,要帶人去接應。命令屬下前來與府君匯合!”樊虎急忙說道。
“他二人也沖出來了?在什么方向?”
張須陀精神一震,臉上露出喜色。可不等樊虎回答,忽然身后冒出大片火光,同時傳來馬蹄聲。回頭看時,就見那片銀杏樹林已燃起大火。火光映照中,一桿“單”字大旗正向身后沖來。
“張老兒,留下罷!”
火光之中,黑槊銀甲的大漢張狂的仰天大笑,馬槊斜指。在他身后,影影綽綽的不知有多少兵馬攔在前面。
前路已失,后方又被徐世勣和謝映登堵死,他們再一次被包圍了。
天堂地獄,一線之隔。而他們今日經歷的這種落差又豈止一次。到現在還沒崩潰,已經是心理素質過人了。然而終究難掩絕望。
“有心殺賊,無力回天!陛下啊,請恕老臣無法當面向您請罪了!”
張須陀嘆息了一聲,轉過身形,默默的舉起手中長刀。
“我大隋兒郎們!”
“有!”
身邊的親衛營以及樊虎的步槊營士兵齊聲高喝。
“時辰到了!”老將軍須發飛舞,長刀前指,怒喝道:“殺啊!”
“殺!”
五百兵將齊齊怒喝,舉起兵器跟隨老將的身影,飛蛾一般撲向前方的熊熊火光。
十二里外,名為匡山的一處斜坡林中,裴行儼轉身看著遠處黑暗中爆出的火光,微微皺眉。
“守敬,”
身后響起微弱的喊聲,趴伏在一名士兵背上的“血人”輕聲道:“可是賊軍追來了?”
“沒有!”裴行儼扭頭笑了笑,“咱們兄弟命大!已經甩脫追兵了!”
“唔,”“血人”頓了頓,又問:“叔寶…”
前者瞥過另一名安靜的“血人”,抿了下嘴唇,溫聲道:“叔寶也沒事!你且安心!”
林間再無聲息,裴行儼最后又看了一眼火光的方向。
怎么突然想哭呢?
鐵打的漢子帶著一臉不解,消失在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