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到伙房,蘇揚看見兵士們正排著隊領取食物,他粗略數了一下,在這里排隊和已經領了食物的兵士一共有兩百八十幾人。
蘇揚扭頭問郭知運:“先前長史南宮暉是不是說此次來報道操練的有三百人?”
“是,南宮暉說的就是三百人!”
“那為何這里只有兩百八十幾人?”
郭知運提醒道:“兄長莫不是忘了此前有十幾人被行了軍法,此刻只怕是躺在營房里不能下地!”
蘇揚這才想起來確有其事,他看見校場空地上有幾個兵士正聚在一起一邊進食一邊低聲議論,當即走過去。
正在低聲議論的兵士們被人提醒,發現蘇揚帶著幾個人走了過來立即停止了議論,一個個都端著瓷碗站了起來。
蘇揚發現這些兵士都穿著百姓衣裳,說是兵士,其實他們都是農人,府兵們參加軍府的操練是不穿盔甲的,盔甲都在朝廷武庫內放著,若是要打仗了,等兵馬調過去之后再發放盔甲。
府兵們平時操練需要自備糧食、軍服軍靴、刀和弓箭,就算行軍打仗時也要先自備一部分糧草,后續糧草補充由朝廷承擔,而且十個兵士就要準備六匹馬,當然這些馬不是用來騎乘的,而是用來馱載生活用具。
平時不操練在家時,府兵們也是需要自行習武,但這個只怕執行得很不到位,繁重的勞動已經讓他們精疲力盡了,哪有有時間和力氣習武?
到了軍府操練時一般練習弓箭,只有在冬季農閑時,都尉及軍府的武官們才組織兵士們進行隊列操練。
唐朝前期,大部分府兵們的戰斗力還是很強悍的,因為均田制的原因,每個滿二十歲的壯丁就能被官府分到一百畝田,其中二十畝是永業田,八十畝是口分田。
民分九等,只有六等以上才能當兵,六等以下是不能當兵的,此時軍人的地位較高,因為家中有大量田地,經濟條件尚可,府兵們能吃飽喝足,有錢自備兵器弓箭和馬匹,但后來隨著土地兼并嚴重,府兵們的經濟條件受到較大的影響,不但無法自備兵器弓箭,就連糧食都自備不起,而且還出現了世家高門和高官貴族讓府兵們當雜役、辦事跑腿,于是很多人開始逃亡,軍府也逐漸開始征召不到兵馬,到了唐玄宗后期,各地軍府早已空虛,有名無實,軍人的地位也開始迅速下降。
“某是新任左果毅,爾等無需害怕!”蘇揚說完看向這些人的碗中。
幾個兵士發現蘇揚正在看他們吃什么東西,都有些感覺羞恥,有人慢慢伸手把碗蓋住。
每個兵士的碗中都只有一個小雜糧餅,比巴掌還小,有些已經被吃掉了大半,有些剛咬了一口。
蘇揚問:“爾等每次來軍府操練幾天?一共有多少人?”
這又不是什么機密,兵士們也沒有隱瞞,其中一個兵士回答說:“十天!”
“軍府一共有一千二百人,除了去長安上番的三百,剩下九百分為三班,每班每月來軍府操練十天,余者回家務農!”
蘇揚點點頭又問:“這十天你們每人都上交多少口糧?”
兵士們不出聲了。
蘇揚知道這里面可能有什么問題,否則這些兵士不會保持沉默,而且看他們碗里的小雜糧餅怎么可能吃飽?
“怎么,要保密?這是能保密的么?某隨便找人問一下就清楚了!三百人,總會有人說的,某不就不信沒有一個人敢說!”
聽了蘇揚的話,這幾個兵士互相看了看,其中一人咬牙怒氣沖沖,“說就說,他們敢克扣俺們的口糧,憑什么不讓俺們說?俺們每次操練十天要上交雜糧三十斤!”
“三十斤?一天吃兩頓嗎?”蘇揚一邊問一邊從一個兵士的碗里拿出一個小雜糧餅看了看。
“對,上午巳時進食,下午申時尾進食,都是這種小雜糧餅!”
這時一個壯漢沖過來對剛才說話的兵士怒罵:“你小子不要命了?敢隨便亂說話?也不看看這里人多眼雜,這些話若是傳出去,你小子就大禍臨頭了!”
蘇揚扭頭看向這壯漢:“你是何人?”
壯漢打量蘇揚,立馬認出來,這就是午時過后新來的左果毅蘇揚,糧忙抱拳躬身道:“卑職三團二旅一隊隊正粟山拜見蘇果毅!”
蘇揚指著這些兵士們問:“這些人都是你的兵?”
粟山抱拳道:“是!”
“你看看你這些兵的碗里就這么一小塊雜糧餅,如何吃得飽?不吃飽如何操練?你身為他們的隊正,豈能不為他們伸張正義?”
粟山面露苦澀,“蘇果毅,您初來乍到不知實情,軍中將校克扣口糧軍餉自古有之,此類情形也不是此時才有,我們軍府早在數年前就開始了,最先克扣得還少,現在越來越多,這些被克扣的口糧都被軍府上下武官文吏給分了,旅帥以上人人都有份,誰敢出頭?就算有人質疑,也會立即被壓下來,若是一鬧再鬧,連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蘇揚深吸一口氣,他沒想到克扣兵士口糧的情況會這樣嚴重。
這時郭知運忍不住問:“就算每次三百人操練,克扣這些人的口糧又能賣幾個子?那幫人的吃相也太難看了吧!”
有兵士搖頭道:“蚊子腿再小也是肉啊,那些當官的只要有錢,一文不會嫌少,百貫也不會嫌多!”
蘇揚點了點頭,“行,我知道了!”說完帶著郭知運等人向伙房走去。
兵士們都看著他的背影,其中一個兵士問:“隊正,你說他會幫我們說話么?”
粟山苦笑道:“我就怕他犯二,這營中上下武官文吏都被孟建威網羅至麾下,他獨身一人就算有天大的能耐又能把那幫人如何?如果他蠻干,我還真擔心他活不過幾個月!”
兵士們一個個面色難看,有人忍不住:“難道他們還真敢對蘇果毅下手?我聽說他的家世不同一般,輕易是沒有人敢惹的!”
“嘿,你太天真了,現在是強龍不壓地頭蛇,孟建威的靠山就小了?他可是有當朝宰相撐腰的,得罪了他能有好下場?”
兵士們一個個憂心忡忡。
來到伙房處,郭知運指著一個正閑著的胖伙夫叫道:“你,過來拜見我家果毅!”
胖伙夫本是伙夫長,見有人這個使喚他本事很生氣,但看見蘇揚身披盔甲,腰掛戰刀,頗有威勢,而且聽郭知運叫蘇揚官職為果毅,立馬想起來今天新來的左果毅蘇揚,連忙堆起笑臉道:“伙夫長孫德操拜見蘇果毅!”
蘇揚點點頭,和顏悅色說:“孫德操,本尉想麻煩你一件事情,某和幾個隨從兄弟都不會燒火做飯,想請你幫我們燒頓飯,白面都帶來了,你看如何?”
孫德操連忙答應:“哎呦喂,蘇果毅您太客氣了,燒飯算啥事,這是俺老孫的看家本領啊,別說燒一頓了,就是天天給您燒飯也是老孫的榮幸!”
“那就多謝你了!”蘇揚說著,立即招呼郭知運把糧食和腌肉交給孫德超。
孫德超接了糧袋和腌肉就說:“您稍等一會兒,老孫立馬就去做,最多兩刻就好了!”
此時在都尉宅子里,兵曹參軍許廣孫快步走進來,看見孟建威正在進食,桌上擺著一簍子胡餅和幾盤下酒菜,立即拱手道:“都尉,事情不妙啊,蘇揚那小子跑去伙房了,只怕他此時已知道我等克扣泥腿子們的口糧的事情!”
孟建威皺眉道:“他沒事跑去伙房作甚?他一個武將世家子弟,竟然跟那些泥腿子混在一起,他也不嫌丟人?”
“下面的人報告說他帶著幾個隨從扛著米糧去了伙房,我琢磨著可能是他帶來的隨從沒有會燒火做飯的!”
孟建威聽了忍不住笑道:“果然是世家子弟,什么都不懂,下軍府竟然不帶廚子,我看他接下來怎么過日子!你也不必太過擔憂,兵士們不一定敢把我們克扣口糧的事情說出去,他也不一定會知道!”
許廣孫連忙搖頭:“不不不,這蘇揚又不是瞎子,兵士們吃得那么少,他不會問啊?這事只怕捂不住了,若是被他一本參上去,咱們這些人只怕都得吃不了兜著走啊!”
孟建威怒斥道:“你慌什么?自古那個將軍武官不吃空餉、不克扣兵士口糧?再說他是武將世家出身,某就不相信他敢打破規矩!他若是敢這樣做,那就是擋了所有將軍武官的財路,以后還如何在軍中立足?”
“可是······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啊,這小子年輕氣盛,萬一他跟咱們想的不一樣呢?”
孟建威眉頭緊鎖:“那依你之見呢?”
許廣孫思索片刻就建議道:“要不······咱們以財貨拉他下水?”
“你怎會想到這一招?”孟建威忍不住問。
“都尉,他也是云泉府的武官了,咱們若是不給他分潤一些,他心里豈能不氣?到時候他一氣之下把咱們都給告了,那豈不是麻煩?還不如給他一些財貨拉他下水,您不是要對付他么,若是能把他拉下水,他就有了把柄在咱們手里,那時他就是自己人了,您還用得著對付他么?”
孟建威眼睛一亮,但又想到了什么,“倘若他不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