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教峰山巔。
柳元正猛地打了一個寒顫,不知何時,道人渾身已經爬滿了雞皮疙瘩。
或許,他是極少數的能夠最快從左道宗師的情緒浸染之中掙脫清醒的修士之一。
畢竟在柳元正的眼中,這種溫潤的笑容,這種如沐春風的話語,實在教他太過于熟悉,畢竟左道宗師便是留下《心竅玲瓏篇》的著書之人,更是此道之集大成者!
柳元正一路走來,只當此道為輔道之路,微末時尚用的多些,至于登臨道子之位,而后再一步步走來,反而多以堂皇正道行事,漸漸不再大用此等詭邪之術。
但左道宗師不同,再是甚么有道真修,可到底這宗師也是左道一門的,這是昔年從尸山血海里殺出來的人物,漫長的修行路上,那一步步的腳印里都滲著不知多少對手的血與骨。
正因為同樣深知此道,此刻左道宗師笑的愈是溫潤,聲音愈是如沐春風,柳元正便愈是不寒而栗。
乍一驚醒過來,等柳元正再仔細端看去時,原地里,佇立在左道宗師身側的五位老仙,卻像是被徹底蒙昧的神智,那蒼老的眼眸之中雖然有著無量仙光流淌,但卻恍如無神,只怔怔的看向左道宗師。
周圍,諸古仙悚然而驚,不少人凜冽殺機醞釀,無量仙光在身周兜轉凝聚,便要以無上殺伐術斬落向左道宗師這里。
可是自始至終,那中年道人卻只是負手而立,全然沒有躲避,更沒有出手的意思。
渾身上下,空門大開,諸多要害之處,都展露在諸古仙的視線之中。
可愈是渾身上下全是漏洞,一眾古仙反而愈發不好出手。
他們也是昔年久經殺伐之輩,轉劫入塵世之前,不少人更曾經參與過覆滅極樂佛國,參與過沖殺妖神界的大事情,正因為久經生死斗法,他們反而更為明白,此刻,不論手中的殺伐術斬向哪一處,左道宗師近乎雄渾的仙道法力,都在以靜制動,以待后發先至,彼時,哪里還有甚么空門,這中年道人渾身上下,怕是都要變成殺招醞釀之所在!
一息頓住,便有更長時間的沉默與猶疑。
所有人的動作都引而不發,慢說是凜冽的天風,便是一丁點的聲音都似是從群仙林立的地方消弭而去。
左道宗師恍若是一柄利劍,扎入了原本圓融的諸仙氣機之中,甚至只是立身在那里,便鎮壓了萬法道弦,恍若有無形的寒冰將四方籠罩,將所有人的身形都包裹、冰凍在其中。
愈發沉郁的氣憤之中,唯見左道宗師動了。
他抬起手來,指向身側五位老仙之一。
“當年在仙鄉,妖神界戰場那個地方,是你做的伏局,害了月師老前輩,他老人家深陷眾妖神圍殺的時候,你就在后邊看著,還推了他一把…”
中年道人的聲音仍舊平和,只是話音落下去,諸修再去看那老仙,卻怎么看怎么覺得,那慈眉善目的外相之下,說不出的猙獰與陰翳,恍若不再是玄門仙家,而是甚么邪魔外道之流。
中年道人的手指又轉向另外一人。
“當年貧道剛飛升的時候,居無定所,你曾想過馭我為奴,此事不成,后來天河戰事一起,你又想趁機害我性命,此事又不成,再后來妖神界戰場中,你又有謀劃,最后是我小女替我應的劫!”
“當年…說到你也不用提當年了,這些年你遮掩的厲害,可貧道卻一清二楚,你是毒師的小兒子,那老東西當年就投靠了古玄門,后邊兒每一樁元教的血債背后,幾乎都有你們爺倆的影子!”
“還有你,截云一脈門下走狗,混得還不如南斗北斗一十三仙,當年紫霄法會上,當眾給人唱曲兒彈弦兒的丟人頑意兒!可貧道若是沒有記錯的話,你是末代雨師的弟子罷?害死你師父,似乎還有你的份兒?數祖忘典的渣滓!畜生不如!”
“最后是你,五人之中,你與我元教血債最多!古玄門初年的煉器宗師,那勞什子天門,當年煉制的時候就有你的份兒罷?抽取了天地菁華,以道威鎮壓了不知多少天門主,你若只是個煉器的,貧道也就不說甚么了,可似乎當年撐起天門骨架的時候,用的是血祭之法?這是你們這一脈的秘術罷?要把人生生活煉了…”
說到最后一人的時候,饒是中年道人也不禁咬牙切齒,如沐春風的聲音都變得殺機凜然起來。
可眾人聽得,卻都不覺得嚴厲,反而憑空生了幾分同仇敵愾的情緒出來。
便連周圍的諸古仙之中,也有不少人聞言而泄去了殺機。
說到底,仙鄉太大了,萬古飛升證道之人,都在一片又一片縹緲的仙域中逍遙,如今塵世起爭局,所謂轉劫者,亦是各家落下的棋子之一,所以一行人非但很難同氣連枝,內中反而是甚么樣的人都有。
有疾惡如仇者,有剛愎自用者,有投機取巧者…
甚至對于敵我的看法,他們都各不相同。
此刻左道宗師將諸般血債一一歷數,這是師出有名,那諸古仙短暫的一息沉默,便已經注定了這五人的下場。
“因果吶,都是因果…”
喟嘆著,左道宗師揚起雙手來,五色雷光從他的身周顯照!
自始至終,那五位老仙卻是連動也不能動,更別說是回應甚么了,仔細看去時,竟是左道宗師不知何時出的手,已經將五枚骨針扎進了五仙后腰兩腎中間的命竅之中。
那是一身性命之所在,莫說是動彈了,只怕是思感與念頭,也已經被盡數鎮壓。
一如昔年天地菁華驟然被鎮壓于鎖龍局之中。
天地極限兜頭打落,毫無準備的一眾天門主們,盡數被道威所鎮壓,如五仙一般難以動彈。
否則天門的鼎立何以有這般容易?
如今,恍若是昔年的景象復刻。
五色雷光將五位老仙的身形淹沒。
轟鳴的雷音之中,應和著的,是仙道玄境皸裂的聲音,是道法長河傾瀉的聲音,是圓融道果熔煉的聲音。
“血祭之法,貧道也會吶!”
話音落時,那五色雷光之中,恍若是有人在接引道法長河之力,凝練自身道體一般,殘破的仙道玄境,崩潰的道法長河,不成模樣的道果明光,一切一切仙道長生與逍遙的顯照,都化作了純粹的力量,焚燒著無形的焰火,若銀河倒灌一般,涌入五色雷光之中。
涌向這些力量原本的主人身上去!
最先,是恍若龐然大物一樣的輪廓崩塌,血煞之氣從雷光中一閃而逝,五仙皮囊銷蝕。
緊接著,是遠比雷音更為密集的皸裂聲音,有玉徽乍起乍收,那是五仙的玉骨被煉化。
最后,是純粹的五行仙光從雷霆之中顯照,渺遠的道韻在雷音中交織,那是五仙的仙道根基。
“還愣著做甚么!出手啊!玄門立世這么些年,你們誰和元教沒點血仇?要眼睜睜看著他成事么!”
五色雷光愈演愈烈,此時間,卻有轉世古仙施展秘法,透過虛空亂流,將聲音投射到這片戰場之中,顯照在所有人的耳邊。
恍若是一道道天火落下,將禁錮諸修的無盡寒冰盡數消融。
是了,此刻哪里是分正邪善惡的時候,也是踩著人家尸骨鼎立的玄門,此刻,諸修哪里肯看著元教再開道統于塵世!
“殺——!”
人群之中,有人嘶喊,只是這殺字的余音還在漫天中回蕩,小龍師與云師便已經殺入中土,白龍妖神與云篆經幢透著凌厲的殺機,直沖諸古仙而來!
兩道天門主的殺機交織,端是從正中,將諸古仙共鳴的氣機割裂成兩半,此刻,哪里還顧得上左道宗師,一眾古仙或身處在妖神威壓之中,與一道又一道元教古殺陣對轟;或深處漫漫云海之間,不得不撕裂層層云篆大幕,殺向云師。
至于原地里,五雷散人的血祭之煉法,也似是到了最后的關鍵時刻。
中年道人微微偏頭,似是透過須彌壁壘,看向了中土的虛空極深處。
“蠢貨,當年便曾有言語提點于你,怎么還是走上了陰陽雷道之路?吾左道雷修一脈,源自元教雷師別支,雷師法統,自古以來,于玄冥臺一境冠絕諸傳承!五雷,方是正法!”
話音落下時,中年道人的身后,光影兜轉之間,三身顯化。
緊接著,法、相、道三身,便在左道宗師的一念動蕩之下,主動的躍入了五色雷海之中,躍入那仙家力量焚燒起的無形火焰之中。
轟隆聲中,左道宗師的身形都在微微的顫抖。
三身被煉去,意味著他的道果已經不再圓融,可左道宗師沒有絲毫的遲疑,電光石火之間,更是引動了自身的仙道玄境,引動了自身的道法場合,引動了自身的圓融道果!
雷師傳承早已經遺落在了古史之中,便是左道宗師,昔年也不得不走絕經,以玄門修行法證道飛升。
如今,數萬年成就更是被左道宗師付之一炬。
他在正本清源!
玄門修法的氣機從他的身上不斷的跌落下去,可左道宗師的眉心,卻逐漸有五色雷霆凝聚恍若妖神文字一般的篆紋,陡然間明光大放!
最終,當最后一縷屬于玄門仙家的力量都熔煉入五色雷海之中,左道宗師的雙手落下。
雷霆消弭于無形之中。
原地里,再也沒有了五位老仙殘存的一切痕跡,近乎扭曲的須彌風暴之中,唯有一座五色玉壇高懸。
旁人看去是,那恍若是古祭法修士中最常見的五色玉壇。
可在柳元正的眼中,他卻像是看到了另類的五靈元珠。
昔年,道人以妖丹元珠入《玄霄秘策》之修法。
那林林總總的諸般圖錄之中,唯有此道最合柳元正,但此刻看到了左道宗師的做法,恍惚之中,教柳元正又想起那諸般圖錄來了。
柳元正依稀記得,那諸圖錄之中,便有一門邪法——
奪人道基之法,依著五行之屬,尋如此五位煉氣期巔峰修士,以殘忍手段,直接害其性命,在生死變化之間,先以秘法奪去其丹田道基,再將一身氣血鎖在道基中,將修士殘魂也拘禁在道基中,如此再以自身精血血煉,將外人的精氣神煉化合一,化作自身本源的一部分!
今日看這五色玉壇,在柳元正的眼中,看到的卻是左道宗師的五雷道基!
“殺!再去人!爭局已開,天門將閉,還躲著做甚么!先把元教摁死在中土,摁死在南疆!全力出手!這般懈怠,不怕萬古謀劃,全給人家做了嫁衣裳么!”
空靈幻境之中,再度傳來了轉世古仙的發號施令。
那人似是已經怒不可遏。
可到底,養龍局里,養的是轉世古仙,一應轉劫古仙,不過是為了保駕護航而來。
此刻一言落下,北疆與中土的群山之中,又有一片仙光沖霄而起。
玄門之中,元道老真人與劍祖這倆最大的刺頭此刻都在虛空極深處與人廝殺,此刻,諸轉劫古仙重歸仙道境界,眼前的敵人,唯有元教眾天門主,眾老鬼!
不等再有甚么言語,左道宗師已經踏在五色玉壇上,面北而迎。
云海之上,日師一聲長嘯,遂也腳踏大日祭火,往中土而去。
南疆,焱師、辰師、蠱師,皆祭起鎮教道器,躍出十萬莽荒群山,襄助龍師與云師而去,他們要在第二批轉劫古仙殺來之前,先打殺一批人再說!
與此同時,五雷仙宗,演教峰,洞府前。
柳元正緩緩地挪開了目光,偏頭看向中土之北的方向。
不知何時,道人的一只手并成劍指,紫金雷光兜轉之間,無盡的古妖神文字被并在指縫中,震動著空靈幻境。
此刻,道人緩緩地抽回手,臉上噙著恍若左道宗師一般的溫潤笑容,近若呢喃的喟嘆。
“這一日,龍師演龍相,宗師演古祭法玄霄路,受益良多吶!”
說話間,柳元正緩緩地站起身來,紫金雷光撕裂須彌壁壘,下一瞬,一步邁出,道人便已經消失在了演教峰頂。
悄然的破碎聲中,須彌風暴動蕩在衍玄仙宮的山門之前。
仍舊是那一襲熟悉的碧藍道袍。
柳元正凌空負手而立,斑斕的雷光從清澈的眼眸之中涌動。
下一刻,恍如大道雷音響徹在此地。
“黃金大幕拉開,一世爭局開啟,眾生爭渡,該是咱們登臺唱戲才對!怎么不見你出手,只見在空靈幻境里大呼小叫?總歸是教我找到你了,某聽過你的名字,給衍玄仙宮一分香火情,貧道不闖山門——
薛進,滾出來!耶耶來跟你分勝負,決生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