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傍晚,王安石輪值結束,和同僚交班,懷揣著期待回家。
兒子前天去了趟蘇輅家,把他的話給帶到了。
前些時候王安石聽蘇渙吹牛逼說,他頭一天講完鹽政之事,隔天早上蘇輅就給他擬了個方案,效率非常高。
王安石心里不太相信,所以決定把手頭的原始資料整理整理叫兒子跑腿送去,試探試探蘇輅這小子是不是真的能在短短兩天之內拿出那么完善一個方案來。
答案,今天就可以見分曉!
王安石回到家,就見兒子坐在那兒看一疊文稿,面色有些古怪。他走上前去,問道:“你在看什么?”
王雱說道:“我在看輅哥兒托我帶回來給您的文章。您剛才沒回來,我就想先看看輅哥兒是怎么寫的!”
作為王安石長子,王雱心里存著那么一點較勁心理,很想知道蘇輅做了什么讓王安石對他另眼相待。
一看之下,王雱只覺自己快要被蘇輅說服了。
蘇輅先分析了一下鄞縣的地理環境,說那里水網密集,隨便疏通疏通就等同于搞好了水利工程;又說那邊十里八鄉都是富饒得很,百姓生活富足,所以才有閑錢支持官府的一些舉措,很多措施得以推行不過是當地豪商富賈之流給您個一把手面子罷了;反正按照蘇輅的說法,鄞縣那邊天時地利人和,就算換頭牛去當知縣,也能當得有模有樣,來年照樣升遷!
看到這里,王雱是覺得蘇輅這小子太飄了,居然敢這樣詆毀他爹的政績!
可是后面蘇輅開始列數據,表示大宋二十余路之中,如兩淮這般富裕的只有少數,有許多地方物產貧瘠,作物種下去都結不出幾根穗,風調雨順時百姓都只夠溫飽,遭災后更是直接餓殍遍地,每個人家里都沒有余錢。
這樣的地方,即便神仙去了也無法施為。
偏偏這些地方朝廷不能不管,朝廷不管的話,百姓都會外遷,地會徹底荒棄,駐軍的糧食根本無法保證,士兵們連肚子都填不飽,如何保家衛國?就拿今年的科舉來說,北方諸路考中進士的只有十余人!
是北方諸路的人不想讀書嗎?是北方諸路的官員不想搞好文教嗎?
不是!
誰會嫌棄自己讀書多?
誰會嫌棄自己政績多?
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啊!
所以這些新鮮舉措,擱在兩淮這種富裕之地可以施行,擱在北方諸路怎么可能行得通?要是在鄞縣這種富裕之地試行之后覺得好,就想要推行至全國各地,后果簡直不堪設想!
為了印證自己的說法,蘇輅還拿出其中一兩樣舉措在北方諸路推演了一番。
王雱越看越心驚,只覺蘇輅所描繪的景象仿佛真的來到了眼前。
所以王安石回來時會覺得他的表情有些怪異。
王雱見他爹拿起蘇輅寫的文稿準備坐下好好看,忙勸了一句:“爹,你看了可不要生氣,我覺得輅哥兒他沒有惡意。”
王安石不明所以。
“我是那么小氣的人嗎?”王安石睨了兒子一眼,開始翻看起蘇輅寫的分析報告來。
看完一頁,王安石腮幫子抖了抖。
看完兩頁,王安石腮幫子抖了兩抖。
看完三頁、四頁、五頁,王安石站了起來,把整疊稿子往桌上一扔,在屋里來回踱步起來。
王安石腮幫子抖了半天,心里的氣才順了一些,又倒回桌邊接著往下來,只覺蘇輅每一個字都在戳他心窩子。
在鄞縣當知縣算是他頭一回當一把手,只覺做起事來十分暢快,自然每天都有新想法。
這些舉措都是他實地考察之后想出來的,在鄞縣施行起來效果也很好,一直都是王安石引以為傲的東西。
可蘇輅這小子,居然把它批得一文不值,還說什么換頭牛都能當好這知縣!
混賬小子!
混賬小子!
有他這么說話的嗎?
王安石看到后面,更是覺得自己心窩都被戳爛了。
他既然對自己在鄞縣的各項舉措引以為傲,還特意存了這么多原始資料,自然暗暗存著將這些舉措推行開去的心思。
事實上他已經在醞釀一篇長達萬字的《言事書》,準備找個機會遞上去給官家。
可看看蘇輅這混賬小子在講什么屁話?
這混賬小子說這些舉措搬到其他地方去會導致民不聊生!
偏偏這混賬小子推演得像模像樣,饒是他心里怒氣值已經蓄到最高,還是無法全盤否定蘇輅所指出的問題。
這就更氣人了。
這混賬小子都沒干過什么正經差使,怎么會把地方上的情況摸得這般清楚?
這混賬才幾歲,就敢這么大言不慚地指點江山!
王雱目睹了他爹的全部反應,小心勸解:“爹,你別生氣,輅哥兒他還小,很多想法可能比較想當然。”
王安石聽兒子這么一勸,反而又拿起蘇輅那份分析報告重新看了一遍。
上面的話每一句都那么刺眼,可是沒一句是兒子所說的想當然。
蘇輅的每一個觀點都有數據支撐,每一個推論都以當地民生民情為出發點。
在這些切確的分析映襯下,他本來的許多想法才比較想當然。
王安石現在才三十多歲,想法很多,但沒有太多機會去施展,他自覺自己正揣著珍寶準備向帝王兜售。
現在有人指出他這些珍寶的瑕疵,既讓王安石生氣,又讓王安石忍不住思考起瑕疵是不是真的存在、會不會導致他這些珍寶賣不出去!
王安石讓自己先冷靜下來。
不急,這事不急。
等蘇輅來拜完師,他再和蘇輅好好探討探討。反正不管怎么樣,最后總得探討到蘇輅支持他的想法為止!
王安石問兒子:“他有沒有說吉日到底是哪天?”
王雱說道:“今天我問了,他說是三天后,到時他下學后會登門拜師。”
王安石點點頭。
三天也不算太久。
與此同時,正在家中看他娘清點拜師禮清單的打了個噴嚏。
蘇母一陣緊張,忙問道:“你是不是受寒了?最近天氣越來越冷了,你平日里可得注意些。”
蘇輅摸了摸鼻頭,說道:“沒事,我估摸著是有人在罵我!”
算算時間,現在王安石應該看到他寫的分析報告了吧?
昨天他一想到自己要打擊的是變法先鋒王安石,立刻靈思泉涌,寫得根本停不下來,還手癢地給王安石推演了兩個可能發生的災難性變法結局。
他發誓,這不是他的本意,是這些靈感自己找上門的!
像他這種嘴甜心好的人,怎么可能會蓄意給人潑冷水?
那可是有名的拗相公王安石?他不要命了嗎?
肯定是他的筆自己有了靈智,非得這么寫!
他能怎么辦,他也很無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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