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億頗為喜愛蘇輅,對他也不隱瞞,把趙禎派太醫去給狄青瞧病的事情給蘇輅講了。
狄青自從去了陳州,身體的舊傷經常復發,精神一日不如一日,很多時候甚至連屋子都不出。
據派趙禎去看望狄青的使者回來說,狄青連下床謝恩都很艱難了!
趙禎向來搖擺不定,他把狄青外放,原因是他與文彥博的一通對話。
當時開封遇到十分嚴重的水災,歐陽修等人都要求革除狄青的樞密使之職。趙禎對此非常猶豫,對文彥博說道:“狄青是忠臣啊!”
文彥博回了句決定性的話:“太-祖豈非周世宗忠臣?”
趙禎一下子扛不住了。
是啊,太-祖皇帝當初對周世宗也忠心耿耿,可是陳橋兵變時還是被黃袍加身。
狄青聲望如日中天,在軍中得軍心,在民間得民心,長此以往,焉知當年之事不會再發生一次?
狄青很快被貶去陳州。
這段御前奏對狄青自然是不知曉的,他因為這么一紙詔令惶惶不安,找上老鄉文彥博想打探消息。
文彥博對一切心知肚明,卻只高深莫測地對他說了句:“也沒什么,只是朝廷有點懷疑你而已。”
狄青雖是武人,卻不是傻子,哪會聽不明白文彥博的話?
為人臣子的,再沒有比被君王疑心更可怕的事了。
這代表著你前程沒了。
也代表著你除了以死謝罪之外什么事都別想干。
擺在他面前的,只剩一條死路!
狄青抵達陳州以后便閉門不出,每天把自己關在屋里養病。
這回使者回來說狄青病重,趙禎又念起狄青的好來,馬上下令讓太醫局中頗有名望的許太醫動身去陳州一趟。
林億他們就是在送許太醫動身。
其中的彎彎繞繞,別說林億不知曉,便是林億知曉也不會與蘇輅明說。
林億只說狄青身體每況愈下,許太醫奉命去陳州為狄青治病。
蘇輅一聽,這可不得了!
狄青這時候就要病沒了嗎?
蘇輅立刻上前拉住許太醫長滿老繭的手,對許太醫說道:“您一定要給狄將軍好好瞧瞧啊,前兩年我在蜀地的時候到處流言四起,都說儂智高要帶人打過來了。你知道的,我們蜀地周圍都是山,消息很不靈通,大家以訛傳訛,都惶恐得很。當時我老師很為這件事煩惱,我為了給老師分憂,便托人寫了出鐵面將軍平蠻記。有狄將軍的威名在,流言很快便平息下去了!”蘇輅頓了頓,語氣有些難過,“要是狄將軍沒了,以后再有什么流言,我們該用誰的名頭把它壓下去?”
許太醫面上本來沒什么表情,聽蘇輅說得情真意切,心中也略有些動容。
都說自古英雄如美人,不許人間見白頭,此話果真不假。
狄青今年不過四十九歲,身上已傷病累累,而且還扎了許多人的眼,注定了他無法再如過去那般叱咤沙場,只能困于一隅,病死榻上。
饒是許太醫見慣了生死,心中也不免唏噓嘆息。
興許當將軍最好的下場應該是馬革裹尸還,那樣才會讓朝野上下為他傷心為他緬懷,活著回來的大多下場慘淡!
許太醫看著蘇輅稚氣的臉龐,不知這個半大小孩以后還會不會像現在這么想。
他畢竟也是個讀書人。
讀書人與讀書人天生就是一伙的。
許太醫嘆著氣說道:“我盡力而為。”
蘇輅跟著林億他們一起送許太醫出了太醫局,有些意興索然。
他沒了刷太醫局地圖、多結識幾位太醫的興趣,直接把校對好的題目給了林億,招呼李憲領自己回資善堂上課去。
蘇輅踱步走在回廊之上,一臉的不高興。
李憲恭恭敬敬地在旁邊引路,目光落在蘇輅明顯有些低落的神色上。
他自小在宮中長大,向來謹言慎行,見蘇輅這般表現也沒貿然開口勸慰,只覺得這少年與旁人不大一樣。
“李兄,你聽說過螳臂當車嗎?”蘇輅慢騰騰地走出一段路,忽然開口問道。
李憲猶豫片刻,點頭說道:“聽過。”
小小螳螂,不自量力,非要舉起手臂想阻擋車輪前進。
這個典故誰人不知誰人不曉?
蘇輅說道:“這本是莊子中的典故,后來淮南子與韓詩外傳續寫了一段,說是齊莊公出獵遇到螳螂舉起手臂阻擋他的去路,車上的齊莊公好奇地問‘這是什么蟲子’,趕車的人說它是不自量力的蟲子。齊莊公夸道‘如果它是人的話,必然是個勇士’,所以他讓趕車的人繞開蟲子往前走,天下勇武之士聽說了此事,紛紛來投奔齊莊公,愿為齊莊公拋頭顱灑熱血。”
李憲只粗淺地讀過些書,旁的卻是不曾讀過,自然不知道還有這么一段后續。
李憲望向蘇輅。
蘇輅沒再說話。
當官不是真的打工,這個老板不行就換另一個。
天底下只有那么一個老板,誰都不能保證他會是齊莊公,或者說,他會一直是齊莊公。
別說講究皇權至上的古代了,就算是接受過高等教育的現代人,又能有多少人保證自己不會迷失在權利漩渦之中?
蘇輅捫心自問,他自己也不可能做出這樣的保證。
這前路未明的情況下,得有多么強大的意志才能站到整個時代的對立面當“螳螂”?
蘇輅跟著李憲轉了個彎,卻見一個有些熟悉的身影健步走來。
竟是早前見過的王安石。
“王先生。”蘇輅喊道。
王安石也瞧見蘇輅了,他向來不茍言笑,不過見到兒子的同窗,又是個杜甫同好,他難得地和顏悅色起來:“你這是去做什么?”
蘇輅說道:“去了太醫局一趟。”
王安石見他面色不太好,關心地問:“可是有什么不適?”
“不是,我好得很。”蘇輅把林億等人要他校對題目的事囫圇著與王安石說了,表情十分自然,一點都不像在擺顯自己的能耐。
王安石聽了只覺這小孩果真有聰明,也就比他兒子差那么一點點。
王安石夸道:“看來你于算術一道上有些天賦,我與蘇子容可是同年,他是我們這批人中最擅此道的。”
蘇輅臭屁地道:“略懂略懂。”
王安石樂了,回去辦公時還覺得這小子挺有趣。
蘇輅別過王安石,繼續踱著步子往回走,心里頭盤算著要不要多刷刷王安石的好感度。
要論這個時代誰敢當螳螂,王安石恐怕是最莽的那只。
他還小,他小小的肩膀承受不了太多重量,但王安石可以!
可惜大佬們不是提線木偶。
尤其眼前這位拗相公王安石,絕不會是輕易受人影響的存在。
難啊。
蘇輅憂愁地走回資善堂,一眼便瞧見趙仲鍼正在揭食盒蓋子。
這小子動作流暢,神色自然,毫不心虛!
顯見是個慣犯了!
蘇輅顧不得繼續憂國憂民,立刻沖上去指控他們的可恥罪行:“好哇,這下被我逮著了吧,你倆居然背著我偷吃!”
趙仲鍼好脾氣地解釋:“沒有的事,我們遠遠看到你回來了才準備擺出來一起吃。”
蘇輅看食盒里的點心一個不少,才滿意地點點頭,沒事人一樣坐下跟趙仲鍼兩人一起享用美味茶點,絲毫沒有冤枉了好兄弟的羞慚。
趙仲鍼和王雱能怎么辦,當然是隨他去了。
另一邊,許太醫日夜兼程,終于在第二日一早趕到陳州。
陳州暮春的清晨籠罩著淡淡薄霧,沾濕了本該帶來暖意的春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