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來自肖遠,特意手寫的兩頁紙,字體斜瘦,透著些許稚趣。信中寫道:
“慕慈,見信好!猶豫了很久,終于鼓起勇氣給你寫這封信。不知你最近可好?希望你好。前幾日在街上偶遇你,還有你的新朋友,我既感到欣慰,又覺得有些不是滋味。看到你有了好的歸宿,我當然為你感到開心。可是想起從前,又覺得有些難受。對于我們之間的事,只能是空留遺憾。也許我欠你一個抱歉,沒能給你允諾的未來,我心中有愧,這種愧疚或許會伴隨我的一生。可是我又想感謝你,是你給了我一份甜蜜和苦澀,是你的離開讓我終于明白,我實在不夠成熟,也太聽家里的話了。
如果當初…我能像現在一般清醒,明白我個人的價值和男女關系的真諦,也許我會有所作為,你我的結局也會有所不同。可是這世上畢竟沒有后悔藥,我也只能買下自己幼稚的賬單,承受這痛失真愛的苦果和代價。我想你說的對,每個人要對自己負起責任,自己決定人生中大大小小的事情,不交給任何人。我終于明白了,卻也太晚了。我也付出了慘痛的代價,那便是與你失之交臂。不管我如何表達,都不及我心中沉痛懊悔之萬一。我也知道事已至此,再去說什么爭取挽留的話都是亡羊補牢。但我想至少有一件事我可以為自己而做,那就是爭取自己獨立生活的空間,為自己完全的負起責任。
當你看到這些字的時候,我大概已經身在美國,不出意外的話會那里度過三年的求學時光。期待這段時光能給我一個深刻反省契機,也讓自己進一步成熟起來。顧律師的確比我更加適合照顧你,真心希望你能幸福,之前多有得罪,還請替我道一聲抱歉。最后祝你們百年好合,盒子里是一點賀禮,聊表心意,不成敬意。肖遠。”
趙慕慈心潮涌動,盯著信尾那兩個字瞧了半晌,恍然間肖遠的音容笑貌又浮現在腦海中,但卻像電影中的長鏡頭一樣,只剩一個背影,最終漸行漸遠,以至消失。她感到一絲失落,像是最后一點有關他的記憶和牽絆,到此刻為止仿佛也脫落了,消散了,只留下那空空落落的感覺縈繞心頭。他要去美國三年,這是在自我放逐嗎?還是真的如他所言,要爭取一個脫胎換骨、獨自生長的空間和契機?若是這樣,那她也為他感到高興。只是…她又禁不住起了憐惜,他拋下一切,獨自一人在異國他鄉,臨了還寫著一封信給她,很難不讓她聯想到,這是他痛定思痛之后對自己作出的巨大改變,也是對他們之間過往的交代和善后。
放下信拿出盒子里的物件,她再一次愣住。一對小狗杯子,嶄新光潔,憨態可愛,沒有一點破碎的痕跡,顯然是重新打造的。杯子上分別刻著兩個字:百年,好合。看著這兩個字,她不由得想起她跟肖遠原先用過的那對小狗杯子來,也順即想起了它們被打破的場景,碎在地上的樣子。一時間各種感覺無味陳雜,一股心酸直沖腦門。世間最苦最無可奈何,便是曾經相愛的人對你說,祝你幸福,祝你百年好合。她一雙淚目瞧著這對杯子和上面的字,心中不由得感慨,造化弄人。你本可以,但陰差陽錯,直到此刻方醒悟。
呆坐一陣,垂對幾滴淚,她收拾起心情,也收拾起信件和杯子。將它們仔細收整好,重新裝回盒子,拿到房間,放在一個平時輕易觸及不到的角落,就像她對待這份已經物是人非的感情一樣。就這樣吧,她想。我會好,也祝你好。我們都,往前看。
肖遠為什么忽然就要去美國讀博呢?這還要從遠處說起。那一夜在酒吧街外與趙慕慈相談未果,肖遠沿街坐了半晌,顧不上鄭玉,獨自離去。鄭玉自然傷心生氣,之后兩人互不理睬好長一段時間。然而兩家家長卻相互瞧上了,又共同經歷了風雨,早已關系深厚。所以時隔不久,兩人經不過家里撮合,又開始說話了。肖遠心情黯淡,不肯讓自己閑下來,便沒日沒夜泡在辦公室,一年下來竟然成了組里加班最多,干活最賣力的那一個,評了優秀員工,領了豐厚獎金,上了一個事業小山頭。
這邊他可以憑借賣力干活麻痹自己不去想那些傷心事,那邊鄭玉家里卻等不得了,肖遠媽更是等不得,兩家便張羅著要辦起婚禮了。肖遠一概不問,由著他們歡天喜地。有時看見了,便禁不住暗自傷懷:熱鬧都是他們的,我什么也沒有。恰好正值所里輪崗的機會來了,側重他們組,基于上一年優異表現,肖遠便被派到香港辦公室工作半年。他毫不猶豫便接受了,終于得以脫離上海,避開這里的環境和空氣,喘一口氣。
也就是這段時間,他在香港四個多月的時候,有一天跟同事去聯交所辦事,正好遇到一家大陸公司在敲鐘揭牌,他便駐步好奇瞧上一眼。一看不要緊,一顆心頓時似古潭投入了石子一般漣漪不住。那站在幾位西裝男士中間,穿著深色商務及膝裙裝,膚色白皙的女士,不就是被他小心翼翼疊放在心底不可觸及之處的趙慕慈嗎?趙慕慈垂著齊肩黑發,笑容得體婉轉,面對媒體鏡頭毫不慌亂,依稀便是當年站在法學院教室的講臺上,侃侃而談的女神模樣。肖遠站在人群和各種宣示廣告牌后面,隔了縫隙出神的瞧著她,心中不由的感慨,時隔許久,她依然如此吸引他,令他心動。一念及此,他忽然感到疼痛。往事隨即洶涌而起,隔斷了他的綺念,也阻攔了他想要靠近的心。同事找了過來,他答應著,貪看一眼,垂下頭去,忍忍心離去。
肖遠不在上海,兩家的婚事便拖了下來,怎么說也得他回來再說。眼看就要跟鄭家結成親家,肖遠媽也好了傷疤忘了疼,一腔熱情只催著肖遠趕緊回來。六個月期限到,肖遠本來該回上海辦公室,可是這時有同事要派駐到倫敦辦公室三個月,但因為家中有孕婦待產不便出去,據說工作辛苦老板難搞,是個苦差。肖遠一聽立刻起了心思,首當其沖替同事去這趟,于是又在外呆了三個月,把個肖遠媽氣的半死,只能通過吼電話發些怒氣。
一離開熟悉的環境,人的五官心智似乎都變得敏銳起來,也更能以局外人、旁觀者的角度去審視原先的環境,原先的自己,以及周圍的親朋好友,人際關系。在外晃蕩了九個月的肖遠,漸漸開始拒接母親電話,漸漸的對自己產生了一種同情和憎恨兼而有之的復雜感情。同情的是那個想愛卻不可得的可憐少年,憎恨的卻是深陷家人關系綁架卻無力掙脫反抗的那個懦弱的自己。九個月之后回來,肖遠仍舊給家人朋友帶了禮物,維持了體面,內心卻早已翻天覆地,今非昔比。
說來也巧,那一日他在陜西南路獨自游蕩,竟然再一次跟趙慕慈不期而遇。顧立澤爸媽來上海看老朋友,順便也幫兩人參謀看婚房,幾個人剛從一家滬菜館吃完飯,等在紅綠燈路口準備過馬路。趙慕慈穿了粉嫩裙衫,罩了大衣,一手扶著顧媽,神情溫柔,跟她交談著什么,顧立澤拿手護在父親背后,挨在趙慕慈身邊,四個人看起來都是平靜又愉悅的模樣。
肖遠在一側看著他們的神情姿態,看著他們緩緩穿過馬路,手里的茶水忘了喝,一雙眼睛只盯在趙慕慈和那老阿姨身上,心中不由的又泛起波瀾。對于趙慕慈將母親告上法庭的事,他身為人子多少有所芥蒂,也一度猜想她是不是過于強硬狠心。此刻見了她跟這家人和睦相處的樣子,他卻覺得混亂了。許多塵封往事泛上心頭,她第一次去見她母親時精心準備又有些忐忑的樣子,回去時神情落寞又強顏歡笑的樣子,母親在他面前聊起她是嫌棄鄙夷的樣子,闖進他們當時的房間肆意撒潑的樣子,她不同時期哭泣的樣子,隱忍的樣子,以及在他懷中甜蜜嬌笑的樣子…
一股酸澀占據了心頭,比手中的檸檬清茶竟還要酸澀。就在這一瞬間,就是這一瞬間,他忽然明白了她,也明白了一切。這種感覺就像是玩了一場游戲,游戲結束了,他卻沒有贏,也沒有了再來一次的機會。可正因為結束了也沒有了再玩一次的機會,所以,答案和細節,所有的地圖和真相,全部向他揭開,全部向他公布,就在這一瞬間,就是這一瞬間。慕慈早已走的不見人影,他還站在原地看著人來人往的斑馬線。淚水漸漸涌了上來,他緩緩彎下腰,蹲下來,直到這醍醐灌頂般的痛楚和心碎過去,方緩緩起身離去。
回到家中,母親興沖沖迎上來:“兒子,今天你們玩的開心嗎?”
肖遠第一次沒有躲閃的看著母親:“開心,我一個人去逛了半天,真的…還挺開心,呵。”
母親臉色一愣,嗔怪立時浮上臉龐。肖遠卻不再理會,轉身要回房。肖遠媽一見,立時換了一副神色,上前拉住肖遠:“過來兒子,聽媽跟你說。”
兩人坐下,肖遠媽說:“今天啊,跟你鄭阿姨,還有鄭叔叔吃飯了,聊起來你去香港和倫敦工作了,那老開心了,把你夸的啊,媽臉上都有光呢。你鄭叔叔說你有出息,說將來啊,你要是自己開律所,做律師,他身邊的那些朋友啊,都可以介紹來給你做客戶呢。還有啊你鄭阿姨說啊,將來你和鄭玉完婚,嫁妝肯定是不會虧待了女兒的,自然也不會虧待你。你鄭叔叔還說,要你有空多學點會計和商業管理方面的東西,我聽他們的意思,是有意培養你參與他們的生意吶。要我說兒子,都到這份上了,你就別跟媽鬧別扭了,你是媽親兒子,媽還能害你?都是為你好的。鄭玉那么漂亮的,又喜歡你,很難得了。人還是要知足的。”
肖遠瞧著母親,覺得她最后一句話說的挺有道理。破天荒的,他沒有再跟母親置氣,反而說道:“媽,你說的對,人還是要知足的。我先回房了,有點累。”
一個月后,肖遠不辭而別。他申請了所里的青年律師培訓項目,只身一人去了美國一所名牌大學攻讀法學博士學位,為期三年。那天他從父母住所的房間起床,天剛破曉,外面一片黑,只有路燈的暈黃照著。他走到父母房間門口,靜靜站了一陣,輕輕鞠了一躬,放了一封信和一張卡在門口,然后出了門。出租車司機等在小區門外,他坐了進去。
一路上車很少,小城的煙火和喧鬧尚未醒過,難得如此靜謐安靜,他和車子穿行在寒冷霧氣里,往后是他生長糾纏了幾十年的家庭和根基,如果此刻不是坐在車上,那么明天他就要穿上西裝去參加一場為別人的高興和期待而投入一生的婚禮。往前是獨自未知只身一人的旅程,可是他心里卻是堅決往前的,他感到平靜而憂傷,這是他對自己和過往的祭奠和告別。隨著車子在高速上跑起來,天也亮起來,他心中漸漸的有自由的氣息,混著對自己的希望升起來。他恍然覺得曾經的少年再一次住進了自己的身體,沿途的景色在他兩側不斷退后,他覺得自己像御船出海,尋找心中寶藏和英雄自我的海賊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