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崇明回來后,趙慕慈忽然便有些想家了。小河,草叢,戴著草帽隱在遠處電線桿下干活的工人勾起了她對家的思念和情感。算算已有許久未回家了。母親最近打電話頻繁,每次都問她想不想回來住一段時間。于是她便簡單收拾了行李,啟程回家了。
除了想家,另一個隱晦的原因,則是為了躲避顧立澤。在西沙看完落日回程的路上,直至到家門口,兩人間的氣氛因為那一個主動的擁抱變得再次曖昧起來,空氣中似乎彌漫著一種一觸即發的意味。顧立澤雖然沒有有什么行動,可光是他坐在她身邊,他的呼吸,他開車的動作,他不經意打量的眼神,甚至他那男子慣有的呼吸的方式和節奏,似乎都在無聲的傳達著一種危險的東西,一種一旦觸發便會將她徹徹底底拉進他的世界的危險。終于到了家門口,她提防著他,同時又暗暗的,莫名其妙的期待著什么。顧立澤不知道葫蘆里賣的什么藥,并沒有什么唐突的舉動,只是意味不明的瞧著她,再次重復著一句老話:“這世上適合你的人,不止你的前任。”
她像前幾次一般倉皇下了車,頭也不回的進了小區一徑回到家里關上門,方吁出一口氣。顧立澤的存在感太強烈了,在他面前,她只覺得自己要被吞噬了。或許是因為此時的她身陷低谷遭受重創,氣勢不夠的關系,又或許…她不敢往下想。就算是有點欣賞和心動,她也沒有力氣立刻投入一段新的戀情。更何況…他不是有一個叫朱老師的女友嗎。情況不明朗,還是不要橫沖直撞再受無謂傷害了。先爬起來是要緊。
所幸后面幾天,顧律師并未再聯系她。她送出一口氣的同時,心里又很奇怪的有一點悵然。她將這點悵然歸因于女人的虛榮心,畢竟顧律師是這樣出色,又很有條件和資本。獨自待了幾天,她便啟程回家了。
從上海到家里坐高鐵約莫六七個小時,到家里差不多得一天了。在火車上百無聊賴的刷著手機,或許是心有所感,她看到了一則舊年新聞。某年薪百萬的高考狀元在入職美國某著名社交軟件公司一年半左右,從該總部大樓一躍而下,結束了自己三十八歲的生命。這位昔日的天之驕子本科畢業于國內名校,研究生就讀于美國名校,入職該社交軟件公司后工作努力,經常加班到深夜,非常拼命。不僅如此,他工作能力也很突出,同事們都覺得他很不簡單。此人在美國工作八年,但仍沒有拿到綠卡,疑遭印裔上司打壓,出爾反爾。因為擔心工作不保,只好忍氣吞聲,最終不堪重負,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像是被擊中一般,趙慕慈盯著這則陳年舊聞,像是看著自己的生平傳記被登在了新聞媒體上一般。本以為自己已經是極慘極狼狽的了,原來很久之前,同樣的遭遇已經發生在比自己優秀很多的人身上,并且導致了他的隕落。太陽底下無新事,無新事啊!
跟這位新聞中的精英的遭遇相比,他們兩人經歷的劇情架構是類似的,具體細節各有不同。同樣在優秀的光環和贊譽中遭受了重創,同樣的刻苦努力能力突出卻遇人不淑遭遇不公,她還活著,他卻已經不在了。如此看來,沒有優秀到那種地步并且也沒有走到絕境的她,只是在這類似的境遇中淺嘗輒止了一番,所遭受的壓力和挫折尚可勉強支撐,真該感謝天感謝地,感謝命運厚待自己,令自己僥幸!
也許這位已逝的精英,跟趙慕慈,跟趙慕慈身邊認識的許多人,跟這世上大多數人一樣,秉持著“努力就能成功”的人生信條,將自己大部分的人生、精力和才智用來升級過關,拿獎得第一,讓自己變得優秀和出類拔萃上。不想人到中年,猝然遭逢如此滑鐵盧,之前一貫秉持的信念被打碎,之前一貫引以為傲的東西被棄如敝履不屑一顧,之前一貫賴以生存的技能和武功秘籍不被承認和肯定,猶如空谷無音,只剩下絕望與挫敗相伴左右。這樣突如其來的逆境和遭遇,放在任何人身上,只怕都如晴空霹靂,不能平易接受。在這樣突如其來的潰敗跟前,如若能挺得住,不走向極端,不對人生徹底絕望,只是挺住就是很好的表現了。
趙慕慈暗暗肯定了自己一把,自然而然便想到,也許人生并不只意味著成功,有成功必然就有失敗。有獲勝的人,自然也就有輸掉的人,就像有白天就有黑夜,兩者是相互依存的,因為一個的存在另一個才有意義。所以一個人并不能只追求成功而不去學習失敗的課程,如何面對失敗,對失敗的接受程度和秉持的態度。只接受成功而排斥失敗,沒有對失敗準備出心理空間的人,一旦面對失敗,有時候在常人看來并不是很嚴重的事情,都可能構成他的滅頂之災。
雖然如此,一個人有過輝煌的過去,猝然面臨烏云籠罩的境況時,往往會拒絕排斥,性情大亂,而無法正確睿智的面對和處理逆境。但人生本就有起有伏,沒理由因為一個人很優秀很出色就永遠給他開綠燈,勝敗乃兵家常事。一個人優秀之余還要學會拐彎,學會接受低谷。高山處有日出和云海,深谷處也有鳥語花香。外在的一切只是系統和環境,人對境遇和環境的作為才是決定成敗的根本。
優秀是有雙面性的。當一個人展現出自己優秀的時候,有幾個人真正為他感到開心呢?鮮花和掌聲之下所掩飾的往往就是同類的嫉妒和暗自較勁。故而古人才會有“藏鋒守拙”的警世之語傳下來。公司不是自證優秀的競技場,事業不是取悅社會的表演賽,工作本身不是目標,僅僅是獲得更好生活的工具,生活本身才是目的。為了贏得職場成功而豁出全部的人生,從工作層面來看是成功是巔峰,是行業典范,是后背楷模,從生活本身的目的和體驗的意義層面來說,未免舍本求末,本末倒置了。
列車在田野中迅疾飛馳著。在窗外一閃而逝不斷變化的景色中,趙慕慈回想起自己從出生至今的生活。她忽然意識到自己并不特殊,也并沒有多么與眾不同——不過是千千萬萬個想要通過天賦和努力實現理想,獲得成功,走上人生巔峰的逐夢者中的一個。她也曾向往成功,畏懼失敗,不斷的努力讓自己發光,好讓自己被看見。暗中比較,暗中努力,害怕落在同伴后面,害怕自己的光芒被其他發光者掩蓋。其實比較是沒有必要的。每個人都生活在自己的世界中,帶著自己先天和后天積累下來的優勢和劣勢暫時的聚在了一個個環境和場景中,勝敗在某種程度上是注定的。所謂的逆天改命,聽起來爽,但做到的人,只怕付出的代價要高于他所得到的。
海明威說過,優于別人并不高貴,高貴的是優于以前的自己。一個人所受的教育,讀的書,走的路,都不是為了使一個人成為什么樣的人,而是使一個人成其為自己。只有成為自己,他才會和這個世界相對分離開,彼此有了距離,也就有了獨立性;而這個世界才會以客體的角色清晰而真實的出現在他眼中,他才會明白自己的力量和劣勢,知道自己可以做什么,不可以做什么,才有可能建造自己的小世界。一個有能力建造自己小世界的人,便有可能將自己的世界,變成許多人的世界。這便是“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在功利場的意義。
既是做自己,首先便是接受自己,原諒自己,“適可而止的活下去就好”。以往的一切,好也罷壞也罷,成也罷敗也罷,“是非成敗轉頭空”,揭過去就是,不必再苛責為難自己。丘吉爾說過,完美主義令人癱瘓。想要盡善盡美的開始一切,往往會另一個人患得患失,深陷在不完美的恐懼和有可能失敗的陰影中,從而喪失開始往前邁一步的勇氣和行動力。比起做“更好的自己”,更重要的是能“更好的做自己”。
火車進站了。趙慕慈拿起隨身背包,隨著人流走出車站。行走間一個不小心絆了一下,腦袋像是慣性反射般彈出一句話:“在哪里摔倒,就在哪里爬起來。”她心想,沒錯。然而緊接著她便改了主意,心底似乎有個另一個聲音這樣說著:“在哪里摔倒,不可以就在那兒躺一會兒嗎?不哭不鬧,不怨不忿,就安安靜靜的躺一會兒。等到想爬起來的時候,再爬起來。”她不由得笑了。沒錯,就是這樣。爬不爬的先不管它,躺平歇好是正經。
回家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