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慕慈坐在了會議室。旁邊是HR的一位高級總監,看起來倒挺和善。半小時前趙慕慈發了消息給Lillian,跟她講了王翠蓮勸退她的事情。Lillian隔了好一會兒才回復:“好的,我知道了。”趙慕慈又講了幾句話,Lillian又回復:“好,我知道了。”不一會兒,這位HR高級總監便聯系她了。
HR高級總監:“Lillian說你這邊離職可能有一些情況,所以她聯系了我,讓我過來跟你了解一下情況。以后好改進。”
趙慕慈想了一會兒:“所以我大概率是要走了?沒有什么回旋的余地?”
HR高級總監委婉一笑:“一般來說是這樣。如果你老板不想用你了,我們HR會盡量從中勸和,但最后還是會尊重你老板的意見。”
趙慕慈心中明白。她不是沒有做過高層。對于公司而言,開掉一個高層基本上都會是比較慎重的,除非他做了損害公司利益的事情,或者犯了嚴重錯誤,才會引發離職機制。如果僅僅是想要一個部門員工離開,哪怕這個員工沒有什么錯處,甚至遭受了不公正對待,或者霸凌,公司一般都會選擇舍小保大,除非這種行為引起了整個部門的憤怒和抗議。
想到這里,趙慕慈開口了:“我第一份工作的老板曾經跟我說過這么一句話:關好身后的門。雖然我可能要走了,但我在這里,一分鐘,我就是這家公司的員工。我會對我的工作負責,我也有我的職業道德和工作水準。所以,下面我反映的事情,無關個人情緒,也不存在私人恩怨,只是我作為一個專業人士在這里,在我所在的部門所觀察到的一些嚴重有失水準和沒有領導力的一些行為。”
HR高級總監點點頭。趙慕慈便從當初拯救舊商標的事情說起,到粗暴命令她不準再追究之前不靠譜代理機構的失職,再到為APP改名辦理軟著登記證事件,王翠蓮對跟她背景經歷相似的陳麗美的任人唯親,以及她在領導力上的缺乏。最重要的,是她對法務部工作日常水準的反映。因為王翠蓮本身的問題,導致法務部其他成員都以她為標準,業務不精,專門鉆營和討好領導。另一件重要的,是對設計部門未經許可使用某公司設計軟件,從而收到該公司律師函的事情的處理。當時這件事本來是趙慕慈在處理,但王翠蓮因為專業不達標又要強行場控,將這件事情轉給了陳麗美,尚未收到法院傳票,只是核實了一下設計部門確實用了,就積極與對方協商賠償事宜,導致對方獅子大張口,一下子賠了三十多萬出去。其實這件事情,完全有更好的解決辦法,甚至可以兵不血刃的解決,但是趙慕慈被剝奪了做這件事的機會。
HR高級總監聽得認真,趙慕慈滔滔不絕,仿佛將心中的憤怒和委屈都化作了語言,一吐方休。約莫講了一個多小時,趙慕慈停了下來,她拿出一個U盤:“這是我在這里工作的八個月,在法務部看到的種種的專業能力不達標和缺乏領導力的事件和行為,以及相關的事實和證據。”HR高級總監接了過去,臉上現出一絲耐人尋味的笑容。趙慕慈繼續說道:“我的工作很飽和。每天確實很忙。只是我做了很久的律師,會習慣性保留下來有用的東西以備不時之需,這叫未雨綢繆。如果不是今天突然被勸退,我也不會知道這些東西會派上用場。因為都是平時隨意的收集,格式可能比較潦草。”
HR高級總監:“明白。我會將這些拿給Lillian作判斷。”
趙慕慈低頭沉默了一會兒:“其實她為什么這么著急讓我走呢?說白了,不就是在IPO的項目上,Lillian點了我的名讓我參與進去,然后在會上多問了我兩句話。王翠蓮這個人本事不大,戒心不小。自己無能,也就見不得別人有能力。這樣的人,如果長久的共事,只能受其荼毒。我本來就打算再干兩個月,干滿一年就走的,早上我都請求她再忍兩個月的,她都不肯,非要今天。可見她心里多不安,多害怕,多想除之而后快。太急了。這樣的人能做領導?這樣的部門會聚集到一群什么樣的人?看看她就知道了。”
HR高級總監:“你說你本打算兩個月后離職?除了跟你的領導之間的不合適之外,還有別的原因嗎?”
趙慕慈:“這是最大的原因。我之前在智誠做律師,熬夜加班出差追飛機都是家常便飯。”
HR高級總監:“明白了。”
王翠蓮一直沒在。趙慕慈談完回到了座位,開始默默的收拾起東西來。看著桌面和擋板上貼的滿滿當當的便利貼和放在手邊的一張紙,上面滿滿當當排列著要完成的一系列事項和deadline,不由得產生一種未完成的遺憾。緊接著她便警醒了,默默的問自己:“為什么你這么討厭這封做卻還是緊抓著不放?難道是因為害怕改變?比起改變,呆在原地受苦對你來說更容易一些?”她驚訝的發現,原來自己并不是想象中那樣勇敢。她的怯懦和退縮,藏在她種種的自我激勵和堅信的念頭和意象之下,只有在生活的場景出現裂痕或者面臨分崩離析,迫使她一貫沉溺其中的平靜和安穩也被打碎的時候,她才能窺見那個隱藏在重重迷霧和幻覺后面的自己,跟別人一樣害怕改變,自卑怯懦,甘于現狀,甘于受苦和茍且的自己。
不是討厭這工作啊。她想。如果不是王翠蓮,她會這么厭惡這里到想自殺嗎?討厭的不是工作,而是那個日日相對卻日日離心離德的人。
一直到了下午,HR通知她去某會議室。于是她見到了另一位HR,還有坐在旁邊一臉故作姿態的王翠蓮。
談話是典型而又乏味的離職交談。王翠蓮先發制人,大談特談她對趙慕慈的評價,認為她在工作中有這樣和那樣的種種錯誤和失職,所以認為她的能力并不能勝任這個崗位。
趙慕慈不由得失笑:“不勝任?我要是不勝任,那這個部門沒有人能勝任,包括你。你為什么要我走,你心里沒數嗎?膽小無能就直說,別為了逼人走說這些惡心人的話。我試用期整整六個月,你都沒看出來勝不勝任?這說明什么?說明你連在半年內判斷一個人是否勝任的能力都沒有,呵呵。”
王翠蓮不由得抿了抿嘴,眼神也變了,看來是被氣到了。HR說話了:“咱們都是同事,好聚好散,都是成年人,就事論事,不用做這些無謂的攻擊。”
趙慕慈:“好啊,你先讓她把剛才說我不勝任的話收回去。我覺得有點惡心。”
王翠蓮:“你之前辦理軟著登記證的時候,并沒有按時辦理,導致我不得不去向業務部門去解釋和溝通,你當時跟我認了錯的,這件事總不假吧?”
趙慕慈:“我那是被迫向黑暗勢力低頭。你這么暴躁的人呆在我上面,你強行要我認錯,我能不認嗎?還有啊,說清楚,我辦理的事件都在我允諾的時間范圍內,你跟業務部門怎么承諾的,我就不知道了。我一個高級法務總監,沒有資格參加你跟技術部門的會議和溝通。你從來不帶我開會,為什么啊?聽說之前你還開掉過一個法務總,就是因為開會的時候人家跟你在某件事上的意見不一樣,你就…”
“總之我認為你不適合這個崗位,不能勝任!”王翠蓮粗暴又急迫的打斷了她:“你如果繼續留下來,我不認為我們會相處的很愉快,這樣也不利于工作。”
趙慕慈突然被激怒了,她也惡聲惡氣的喊道:“你以為我很喜歡跟你工作嗎?在這里面對你的每一天,我都感到無比的惡心!自己不行還不能容忍別人,你這樣的算什么領導啊?你這叫什么?你這叫猴子穿衣裳終究不是人!”
王翠蓮吼:“放肆!”
趙慕慈:“你放屁!垃圾貨色還要強行裝專業人士,看到我自己現原形了吧!所以心里受不了吧!講話都像在放屁,青天白日就栽贓人!我不勝任?我哪段工作沒你漂亮?我學校沒你好?我還做過律師呢!你做過沒有!好意思說人不勝任!”
王翠蓮也失去了理智,正欲再說,HR忙阻止:“好了好了,大家都冷靜一下。我本來還說給你們調解一下的,現在看來也沒必要了。既然這樣,大家好聚好散吧,都給彼此留點面子。”
趙慕慈仿佛此刻才從這王翠蓮下屬的套子里解了封印,她感覺以往智誠時期的那個自己似乎活了幾分,所以此刻才這樣無懼無畏,氣勢逼人。她伸出手指著王翠蓮:“我不接受她對我工作能力的評價。她樁樁件件都不能跟我相提并論,身居領導之位卻沒有半點領導的胸懷和擔當,自己都做錯許多事,在表現不專業這件事上非常專業,在法律專業上卻非常不專業,她有什么資格評價我?”
王翠蓮氣的臉很難看,看起來更加兇悍丑陋。之前不管她怎么揉捏欺壓,趙慕慈看起來都衣服逆來順受忍氣吞聲的樣子,突然聽到她這樣包含攻擊憤怒與指責的語言,心里臉上怎么下得去。只見她脖子一伸又要說話,HR攔住了,說要么你先出去吧。王翠蓮要走不走,猶豫了一會兒,終于氣鼓鼓的要站起來。
趙慕慈也作勢要站起來:“你別走,這戲還沒完。你要是走了,那我也走。”
王翠蓮本就不想走,聽如此說便重重坐了下來。
趙慕慈:“聽好了,不管是王翠蓮個人也好,還是代表公司也好,方才我聽到的對我工作能力的評價,說我不能勝任這份工作的話,我不承認!如果你們強行要按這一條接觸合同,那對不起,我們法庭見。證據我都有。到時候咱們一起給這家偉大的公司添上濃墨重彩的一筆,那就是法務副總逼退了高級法務總監,然后高級法務總監把公司給告了,哈哈。這個案子的記錄會在國家企業信息公示系統里顯示,每個人都會看到,多帶勁啊。呵呵。”
HR不說話了。王翠蓮也鐵青著臉,趙慕慈覺得有種一吐心中悶氣的感覺,憋了這么久,時常憋的胸痛胸悶,從來沒有這么酣暢淋漓過。瞧見王翠蓮愈發不忍直視的臉,她又開口了:“對了,要是你的那些死對頭們,比如Wind知道你一個負責處理糾紛案件的人卻被屬下給告了,害公司吃官司,會怎么笑你?”
王翠蓮不禁輕蔑一笑,仿佛趙慕慈說了什么天大的笑話一般。Wind今天已經走了,他怎么還會有機會笑話她?想到這里她頓時覺得心中暢快幾分,對趙慕慈又不以為然起來。
趙慕慈:“還有GR的那個難搞的老大。我記得我還幫你處理過跟他的糾紛,免了你好大的麻煩呢,不然人家就要在自己部門招刑事訴訟律師了呢。你辦不到的事,我幫你辦了,你處理不了的我幫你處理了,結果一扭頭你就說我不勝任,你怎么這么忘恩負義?良心讓狗吃了嗎?”
王翠蓮神色一凜,說道:“我可沒讓你處理,你自己多管閑事!還有你說話放干凈點!女孩子家家的,真不害臊!”
趙慕慈:“女孩子也讓你變成潑婦!結了婚要成你這樣,趁早死了算了,結什么婚?死魚眼珠子似的,又腥又臭!”
王翠蓮氣結,不成想趙慕慈還會是這個樣子,登時一口氣堵在心里,覺得心口悶脹起來了。
趙慕慈點點頭:“我不擔心,你這樣的,不會缺敵人的。我看你到時候怎么死。”
王翠蓮:“那你睜大眼睛瞧著吧。別到時候看我活的好好的,一時想不開把自己氣死。”
趙慕慈懟得差不多,便不理她,回頭對HR說:“我不接受方才對我的評價,不存在不勝任的情形。現在我經歷的情形,是一場由公司發起的無過錯性辭退。我有權要求賠償。我要兩個月薪水。行就行,不行我們法庭見。”
這時有人敲門了,緊接著一個女孩子走了進來,附耳在HR耳邊說了幾句,然后離開了。HR抬頭對趙慕慈說:“你看這樣行不行,如果你愿意工作到兩個月后,我們現在可以不談,兩個月后我們再聊離職的事?”
王翠蓮瞪大了眼睛,聲粗氣壯的說:“不行!”
HR轉頭在她耳邊悄聲說了一句:“Lillian。”
王翠蓮不做聲了,心中卻不服氣不舒服的很。
HR轉頭繼續和顏悅色的問:“蓮姐說你早上提過這個請求,我想公司也應該盡可能人性化的去對待員工,所以才有了這個方案。就是希望你心里能平衡一點。可以嗎?”
趙慕慈垂著眼看著桌上某一處,并不答言。
HR又笑一下:“如果現在想不清楚的話,可以先不做決定,我們現在就先不討論離職的問題了,你也可以先回去工作了。”
趙慕慈抬起頭:“可以嗎?”
HR笑著點頭:“可以。”
趙慕慈:“如果兩個月后我不愿意走呢?”
HR有點語結,尷尬一笑:“到時候再說。”
趙慕慈:“如果這兩個月期間我被王翠蓮逼死呢?”
HR:“這個…倒不至于吧。”想了想又道:“如果你擔心不能被公正對待,你可以隨時聯系我。保證員工被正確的對待和部門正常運轉也是我們HR的分內職責。不用擔心。”
趙慕慈不能確定Lillian究竟是什么態度。方才HR對王翠蓮附耳低語的時候,她聽到了。允許她工作到兩個月后,是Lillian對自己那裝滿對王翠蓮的不專業和無領導力的回應嗎?那兩個月后呢?王翠蓮還是法務副總,就算自己可以繼續工作下去,那會是什么樣慘無人道的日子?她不敢想象。不過找回了主動權,她還是有些暢快,心中的憤怒也消了些。沉默了一陣,她說道:“不用了。既然撕破了臉,那我一分鐘都不想再面對討厭的人了。我的訴求是兩個月薪資補償。”
HR:“那你容我們商量一下。”說完和王翠蓮離開了會議室。趙慕慈一個人呆在會議室,卸去了武裝和火力,心中的憂郁、失落和惶恐禁不住浮了上來。沒想到兢兢業業半生,到了今天,自己在職場上的遭遇竟會是這個樣子。以后該何去何從,能否再找到滿意的工作?如果僥幸找到了,跟王翠蓮聊成這個樣子,背調該如何進行?她委實不知道。這么想著,心中越來越不安,不由的有了幾分后悔。
再回來的時候,只有HR一人。她說:“兩個月薪資,可以。不過需要簽一份主動離職協議,并且遵守上面的約定和義務就可以。然后就可以辦離職手續了。”
趙慕慈一看:“怎么只有你一人?我希望我簽這個協議的時候,王翠蓮能在場。不然我不簽。”
HR:“沒這個必要吧?”
趙慕慈:“這是和解的條件之一。我想這并不是什么過分的要求。”
HR:“那我去問一下。”
然后王翠蓮就來了。像一座山一樣坐在了她對面。趙慕慈又講自己武裝了起來,她肆無忌憚的打量著王翠蓮,眼神充滿了厭惡和輕蔑。
HR去準備協議。會議室只有她們兩人。王翠蓮始終低頭看手機,趙慕慈不再看她。王翠蓮忽然不抬頭的說:“別恨我。”
趙慕慈心想,我不是恨你,我討厭你,輕視你,看不起你!你這個樣子,簡直是對法律人的侮辱。可是程序進行到了這里,她便沒有了繼續開火的欲望,最終只是輕嗤了一聲。
協議來了。自然是各種限制和不準,包括不能再起訴,不能在任何時候做傷害公司的事,也不能攻擊自己部門領導和同事等等。趙慕慈一聲不吭,簽了協議。站起身來。
臨出門前,她看著王翠蓮說了跟她之間的最后一句話:“知道嗎,我在這里最大的收獲是終于明白了一句老話的含義:廟小妖風大,水淺王八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