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慢呆久了,趙慕慈才發現,原來Helen并非只對她那樣傲慢無禮,充滿競爭與敵意。她不時的會找Laura講事情,大約就是傳達一些Grace的話之類的。Laura每次都對她和顏悅色,桌子上有什么好吃的便塞給她,務必使她開開心心,就像哄小孩一般。
聽聞趙慕慈將了Helen一軍,合規組的同事們都震驚了,一邊覺得她膽子真大,有些佩服她,另一邊又暗戳戳地想,這下肯定得罪了Helen,說不定哪天就倒霉了。這一倒霉,沒準位子就空出來了。
等了幾周,發現沒什么事,Grace也沒有怪她,于是人們想法又變了。私下合規組開例會的時候,Laura和Tina,Susan她們一起吐槽Helen,說她多么喜歡耀武揚威,欺負她們,看他們不懂法律在工作上挑他們的刺,給出整改又遲遲沒有回復。真是受盡了她的折磨。
趙慕慈心想,這話的意思,大約是希望她替她們出頭,殺一殺Helen的威風,讓她們好過一點,也是希望她再將那位人人不敢惹的Helen再大大的得罪一番,看能不能再唱點大戲出來。說得直白點,是一個坐山觀虎斗的意思。
趙慕慈時時沒忘了Laura跟她只是表面的和諧。聽到她們訴苦抱怨,她從善如流,也大吐苦水,拿那幾次被叫去開會的事情說事,不提別的,只說時間長,心中著急,怕Laura找她。如此結束這個話題。
事后趙慕慈也琢磨。剛來便得罪Grace眼前的紅人Helen,是否欠妥?思來想去,并非是她頭鐵,而是實在無法。Helen私底下找自己商量她負責的法律事務,雖然得到了Grace的默許,但畢竟有很多的不妥當之處。
首先她花費時間給Helen提方案給建議,最后Helen卻以自己名義向Grace報告,她就像是那免費的顧問一般,完全是為他人做嫁衣。況且這嫁衣做的好了還罷了,做的不好,或因為信息不暢出了差池,保不齊Helen便將自己供出來,說是自己的錯。Helen在Grace跟前時間久,經得起一兩次失誤的折騰,她剛來,可經不起折騰。
更不要說自己占著合規總監的職位,不為合規組效力,卻總是替Helen做嫁衣,雖然自己不情不愿,但時間久了,難保Laura不會覺得是自己在乘機討好Helen,進而討好Grace。
再者她進入公司坐在這個總監位子上,雖然需要謹慎平衡,如履薄冰,但卻不用懼怕一個小小法務主任。Helen再討人喜歡,也不過是剛生長的小樹苗。就像那討人喜歡的小貓小狗一般,中看不一定中用。而Grace在她身上有著巨大、深遠可期待利益。在這一切沒有實現之前,或者在這一切沒有變壞之前,她不會因為Helen一點不開心就對她怎么樣的。
后面的事情果然印證了她的判斷。Grace回復了郵件,要Helen有事情請Monica幫忙的時候,書面郵件說明事項,抄送她和Laura,Laura和Monica同意之后再約時間。再者,似乎是為了Monica那句“知不知道怎么跟總監講話”,Grace讓Ella找自己的時候多了起來,傳話啦,一起做事啦。諸如此類。算是提了一下溝通職級。
Helen郁悶了一陣。一看Grace并沒有怎樣Monica,她仿佛也明白了什么一般。意識到這里畢竟是職場。后來Monica主動打電話給她,說跟她一起午餐,她也就順勢答應了。但是不知是不是顧忌Monica的緣故,開會討方案之類的事情再沒有過了。那也就意味著,Helen不肯放這一塊的工作,趙慕慈做不到了,哪怕是以之前那樣憋屈的方式。
“不做也好。”趙慕慈一絲遺憾之余這樣想著:“以那種方式,一邊做案子一邊還跟教學生一樣,不落好,還得承受那不舒服的敵意與嫉妒,還不如不做。反正技能在自己身上,一時也忘不掉。”
哪里都少不了流言和緋聞,不管是一線律所還是美資外企。隨著時間過去,趙慕慈漸漸了解到,Grace與Helen之間,那可不是一般的好。
Helen在學校實習時,便在Grace手下做事,兩人是校友,學歷背景又相同。后Grace跳槽,Helen便跟著來到了這里,算作Grace在新公司的一個心腹和親信。Helen畢業之后,戶口無處著落,便是掛在Grace家里;Helen進入公司從法務專員做起,基本上是半年一升。所以近兩年下來,已經升到法務主任了。別的同事,一年到一年半能不能升一級,都是未知數。據人們議論,今年年底,別人升不升不知道,反正Helen肯定能再上一級,到高級法務主任。
這么多紅利,Helen需要付出什么呢?大約就是無限的忠誠與服從吧。據謠傳,Helen會在上班期間以公干的名義幫Grace處理一些私人事務。雖然這點違背公司規定,大家也都略微覺察到,但誰又敢說呢?畢竟關系到VP。
服從這一塊,趙慕慈親眼見過一次。那是劃清界限之前,有一次她和Helen在餐廳座位上討論一個法律問題。忽然Grace挺著肚子從后面走了出來,似乎是交代Helen一些事情。Grace身材比較矮,趙慕慈站起來之后又緩緩坐了下去,注視著兩人的談話。只見Helen站在Grace身側,眼睛看著Grace,身板挺得直直,臉上呈現出一種完全的開放,接受和服從的神態,就像小孩子面對著值得信賴的長者,又像使徒面對著信賴的神只一般。
趙慕慈從未在哪個成年人身上看到這樣的神情,也從未在哪兩個同事身上看到過這樣的關系。新奇之余也深刻的感受到,這兩個人關系的確不一般,似乎已經超越了一般的同事關系。可是她似乎又有些理解Helen這種表情,這讓她想起自己剛開始那幾年對Julia的感覺。可即便是那樣的時候,她也從未對Julia露出過那樣的神情和開放度。從始到終,她都有自己的意志和方向。
Helen享受這種完全的開放和服從嗎?未必。雖然Helen有種種令人不喜之處,她畢竟只是二十多歲,良性未泯,也有聰明勁。確定自己負責的業務不會被移到趙慕慈手中之后,Helen的敵意和戒備消散了,對趙慕慈表也和善了起來。不知是兩人氣場相投,還是彼此沒有戒心的緣故,Helen流露出很多真情實感來。
有一次兩人中午吃飯的時候,Helen說起工作中的煩心事,忽然沒頭沒腦的嘆了一聲:“有時候勉強自己去迎合…也挺辛苦的…就這些破事…有時候真是…真是…太煩了…”
能讓她去迎合的,除了Grace還能有誰?她可是連業務部門都敢懟的人。這樣的話就這么直直的說出來的,她似乎也不覺得有什么不妥。也許她實在是憋悶得慌了,就是想這么喊一嗓子,散一散心中郁悶。反正也沒有提名道姓,也不被亂傳。
趙慕慈聽到了,聽懂了。卻只能裝作不懂。她拍一拍她的手背,什么都不說,只作無聲的傾聽與陪伴。
一味迎合他人獲取歡心,也獲取利好,壓抑的卻是自己的本心和意志。Helen這么聰明,看起來又這么有上進心,日日壓抑和迎合,相必難受也不是一兩日了吧。看來萬事皆有代價。
趙慕慈也有了領悟。這兩人感情這么深刻,遠超出一般的同事關系。當初自己懟了Helen,相比Grace也有所感受吧。Grace還維護了自己,算是給足了面子。她也得識點時務,跟Helen處好關系,不能讓Grace一再退讓。
趙慕慈有時候為Helen感到可惜。Helen長得潔白可愛,人又聰明,就像一塊美玉一般。落在Grace手中,固然是得了許多照拂,但一畢業就進了公司,又是這樣不憑專業與做事,只看心機與手段的環境里面,時間長了,只怕也就與之同化了。正所謂“入芝蘭之室,久而不聞其香,與之化矣;入鮑魚之肆,久而不聞其臭,亦與之化矣”。
幾年之后她會變成什么樣?趙慕慈一時覺得,這不干她的事。可是Helen的聰明與內心的那點高潔她是能感覺到的。看著她日復一日在這樣的環境中浪費時間和光陰,被Grace用特權、照顧及利好蒙住雙眼,有時候也難免生出“美玉陷泥沼”的感嘆。
趙慕慈曾經試探著對她聊過“不要只看眼前,一切瞬息萬變,要在專業上下功夫”這樣的話。不成想Helen完全聽不進去,反而有些嗔怪,覺得趙慕慈不該對自己講這些話。聊成這樣,她便從此閉口不提,遇上了也只談些無關痛癢的表面話。
對于她沉浸在Grace的照拂中,其實也不難理解。剛畢業的法學生,像大多數人一樣無法躋身一線大所,孤身在上海打拼,前途茫茫不知所措,忽然傍上一位在職場拼殺多年、頗有實力與前途的學姐,愿意照拂她,帶她飛,并給她看得見的好處與福利,這種有人依傍、有人照拂的感覺,大約是十分安穩,甚至是幸福的。
也許這是她聰明的地方,可也是她不聰明的地方。有人依傍和照拂,固然安穩。可她之后的道路,大體上也就由這位學姐決定了。她要像獻祭一般,獻上自己的忠誠與服從,時間與無數的可能,來換取眼前的這些利好。她的視野、格局,做事方法,待人接物,處理與同事的關系,都會被Grace打上深深的烙印,就像Grace自己被呆的最久的那家臺資企業所影響一樣。選擇的那一瞬間,其他的可能性都消失了,留下的,就只有握在手中的這個選項。
問題是,Grace是真的在對她好嗎?看著Helen如今腹中空空,專業能力堪憂,卻目空一切,傲慢優越,完全一副狐假虎威的模樣。Grace在還好說,如果有一天兩人分道揚鑣呢?她這幅樣子,誰能接受,誰愿意用她,她又如何適應環境生存?
沒有了老虎威勢的狐貍,畢竟只是一只狐貍而已。想要一直假借威勢,便只能和老虎捆綁在一起,不離左右才行。
真的對一個人好,就會為她計深遠。教她本領,教她做人,教她處世。使她有一天離開她獨自闖蕩的時候,同樣能獲得喜愛與認可,同樣找得到一份容身與發展的工作。
Grace對待她的方式,看起來更像是為了利用她,留她在身邊,盲目給她灌蜜糖,滿足她的物質欲、權勢欲與虛榮心,完全不考慮她日后的成長道路。赤裸裸的利用而已。因為這被利用的對象是剛出校門亟待發展的應屆法學生,就顯得尤其觸目驚心。
這大概就是所謂的聰明反被聰明誤吧。
或許Helen心中堅信,自己會成為另一個Grace,極善權謀,現實精明,hold得住一大波人,坐得穩VP的位子,哪怕沒有什么看家的本領和精湛的專業。反正這世界有時候也挺荒誕,也許還有可能再給她一個類似的公司,一個類似的位置,讓她再演一場Grace如今在演的鬧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