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敏其實并不想加班。她一年前加入公司,當時法務部就等于她本人,她一個人負責整個公司的所有法務。后來發現事情越來越多,才招了王翠蓮進來做法務副總,很長一段時間內只有他們兩個人。再后來,陸續又有了其他人進來,一直到趙慕慈入職。由于這家公司的業務是上一年中間突然爆發出來,然后開始迅速擴張的,張敏也是那個時候進來的,所謂的老員工,一般便是指在職時間一年以上的員工。
作為一名“老員工”兼法務部創始員工,張敏年紀不大,職級不高,卻很有一種“老人”的派頭和矜持。在意識到趙慕慈是法務高級總監的職級,以及陳麗美是合規總監的職級之后,她心里失衡了,也想升職,至少做個助理合規總監總可以吧。但王翠蓮顯然不這么想。張敏漲過一次薪,是王翠蓮沒來的時候Lillian給她漲的。王翠蓮在只有她們兩個人的時候,大概也給過她一些承諾,比如以后當二把手帶團隊之類的。可是當隊伍擴充到五個人的時候,王翠蓮卻只字不提那些話了。不僅不提,連升職加薪這些事,張敏親自提到她面前,她都推三阻四,說辦不下來。
聽張敏倒這些苦水的時候,趙慕慈不知該說什么,只回應說她也真是辛苦,是該漲一漲。其實她心里卻是另一番想法。王翠蓮對張敏,其實是又忌憚又利用的。因為張敏先她一步,跟公司的高層大佬們建立了良好的關系,并且形成了一定的法律培訓意識和互動默契,這是她不敢輕易觸動并想加以利用的;另一方面,張敏作為老員工,居然和高層互動這么多,這是她所忌憚的。所以她并不想給張敏升職,最好將她死摁在目前的位子上,直到她本人掌控了全局再說。上次當眾要求她加班,也就是給她一個警醒,要她不要搞特殊,要服從團隊管理。
張敏要求升職失敗,心中失望挫敗之極,不想王翠蓮還要求她跟新人一樣加班到十點。她想起之前法務部只有她一個的時候那種逍遙自在的日子,每日六點半便能下班,干什么干多少都是她一個人說了算;以及王翠蓮剛來那會兒對她那個好,兩人一起半夜十二點到虹口公安局報警立案,王翠蓮對自己的各種關照和示好。誰知半年還不到,她就變了臉,對曾經說過的話只口不提,還要她加班,活脫脫的過河拆橋。心中越發不高興起來。
有一天四個人在外面吃中午飯,陳麗美又習慣性的抱怨起來了,她事情太多了,每天加班都干不完,昨天晚上前天晚上又是兩個十點回家,本周已經連續加了三個晚上了,再這么下去,她也許就猝死了等等。說這些話的時候,陳麗美神情激動,言語夸張,似乎整個部門最忙的人就是她了。
張敏閑閑說了一句:“你可以分一些案子給慕慈啊。她也做過律師的,而且是在一流律所做的,經驗不比你差。你們商量著來,相互分擔一些,你也就不用那么忙了。”
陳麗美立時住了口不說了。為了跟趙慕慈競爭,在王翠蓮跟前占上風,陳麗美使出了渾身解數。不僅打雞血式加班摸魚不說,最近的一個新招數便是向王翠蓮進言,說趙慕慈的履歷看著對訴訟案件涉及較少,不宜將訴訟案件交給她做,萬一做錯了可是整個部門擔風險。王翠蓮膽小不愛擔責任,這三個月被懟被罵了無數次,陳麗美也看出來了。所以她故意這么說,王翠蓮果然放在心上了。
但是王翠蓮固然跟她講悄悄話,另一邊跟張敏又有一本悄悄話。陳麗美對趙慕慈的這些評價和建議,張敏自然知道了。陳麗美要跟趙慕慈爭上風她無所謂,陳麗美在王翠蓮跟前表現,王翠蓮瞧著也賞識她,她也無所謂。她生氣的是,陳麗美連累她也跟著加班。更生氣的是,陳麗美加班基本都在打電話逗娃,明擺著做樣子,還連累愿所有人都要跟著她加班。她老公當程序員不著家那是她的事,憑什么她也不能回家跟男朋友過日子?她男朋友可不用上班上到那么晚。于是她便對王翠蓮說了另一番話,王翠蓮便要她找個機會給陳麗美做做工作,好歹讓趙慕慈試試,萬一人家能干呢。
看到陳麗美不說話,張敏便又說了:“麗美啊,我看你晚上加班,效率也不是很高啊。打電話逗娃能有一個小時,有那一個小時,早到家了好嗎。躺床上不舒服嗎?你把公司當家我不管,可是你弄的大家現在都要跟你一起加班,這不公平啊。你把整個部門的工作風氣都給帶壞了。說句不好聽的,這公司,她姓張,不姓陳。你天天加個班在公司打電話逗娃,給誰看呢。”
陳麗美漲紅了黑臉,信誓旦旦的說道:“張敏,說話要拼良心啊。你這周只加了兩次十點,看到我打了一會兒電話,我其他時候都在工作呀。并沒有打電話。還有忙是真的忙。免費加班時間,公司又不發工資給我,我打個電話也不過分啊。大部分時間我也還是在加班的。不姓你問慕慈。”
趙慕慈拿起面前茶水喝了起來,并不答話。張敏:“你也別說問慕慈了。她剛來,什么都不敢說,什么都不敢做,只怕是看見了也未必敢說出來呢。要我說,你好好考慮下我的提議,把你手中的案子跟慕慈勻一勻,你早點下班,大家都輕松。”
陳麗美沒有做聲了。張敏的這些話讓她有種被扒了上衣的羞愧和不自在。但是她卻想不到,這些話里有王翠蓮的意思。她只聽到要她分案子給趙慕慈,一想到趙慕慈跟張敏有說有笑的,對她卻淡淡的,便覺得是趙慕慈的主意,想要跟她競爭做事情,看誰做的好。訴訟她本來要準備壟斷的,如今趙慕慈卻來搶,她當然老大不情愿。思前想后,她將午餐時張敏的那些抱怨講給了王翠蓮聽,并且說是趙慕慈講的。
王翠蓮又去問張敏,誰說的那些話。張敏一聽,居然告到了王翠蓮這里,心中更不喜歡陳麗美了。但是要她承認,她卻不肯了,怕失去了王翠蓮的信任,日子更不好過。于是便默認是趙慕慈說了那些話。王翠連這人很有些國企領導那種高深莫測的氣質,雖然誤會了趙慕慈并且不高興了,卻不發作出來,只裝在心里,靜觀其變。
趙慕慈并無心和誰競爭,無奈總有人喜歡自尋煩惱,猶如唐吉柯德大戰風車。陳麗美一聽要分案子給趙慕慈,頓時怕被甩在后面,晚上也不打電話逗孩子了,拼了命的做案子,每天跟打了真的雞血似的,亢奮又忙碌,瞧著有幾分嚇人。不出幾日,手中幾個案子材料基本都搜集完畢,交付了警方處理。未等喘息,又來幾個案子,陳麗美寧可跟楊樂哭訴“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也不愿意假手于人,生怕自己在訴訟案件上的壟斷被打破,從而被比了下去。
屋漏偏逢連陰雨,一個周一早上,王翠蓮接到電話,是陳麗美打過來的。陳麗美在電話中說,她老公胸腔忽然呼吸困難,危險的很,她已經跟她老公此刻在醫院了,所以想請一天假。
王翠蓮答應了。那一天中午和晚上,她分別打給陳麗美,問情況怎么樣,陳麗美說還在等檢查,要拍這個照那個,她老公能做這個,那個又要等等,總之很慌亂,很無助。陳翠蓮安慰她沒事的,往好處想。吉人自有天相。掛了電話之后感嘆,程序員太危險。要是癌變或者惡性腫瘤,那可就完了。然后當天晚上不到八點,王翠蓮就口里念叨著命要緊,忙忙撤了,其他人也跟著早回了。
第二天,陳麗美照樣要請假,說在醫院。王翠蓮又準了假。不過第二天只有一個電話,問完病情就沒有什么話了。王翠蓮問,今天能查出來嗎?陳麗美回答,應該可以吧。通話就結束了。剩下的時間,王翠蓮不知去了哪里開會。總之平靜無波。
第三天早上,上午十點鐘,陳麗美的座位上依舊沒有人。王翠蓮出去了一趟又回來,撥了電話過去問:“查出什么病了嗎?”
陳麗美:“檢查結果有幾項還沒出來,醫生也不讓走,所以…可能還需要再等等。”
王翠蓮:“大概什么時候結果能出來?”
陳麗美:“我…我也說不上來…醫生也只說個大概,可能明天,也可能后天吧…”
王翠蓮:“要不你先回來上班吧。你守在那里也不是個事兒,也幫不上什么忙,干著急。”
陳麗美:“我老公還在這里,他一個人,挺可憐的,我看他也挺無助的…”
王翠蓮:“你在那里也就是干站著,幫不上什么忙。你老公是成年人了,醫院也有護士,暫時不用你二十四小時守護。”
陳麗美:“我想陪他…想等結果出來才安心吶…”
王翠蓮突然爆發了,粗聲野氣的吼道:“你在那里守著有什么用!正上著班,你天天守在醫院里是做什么!這么多事拖著等誰干呢!明天,馬上、立刻給我回來!”說完便掛斷了電話。
趙慕慈忽然覺得陳麗美有點可憐。老公生了什么病躺在醫院里等待確診,她惶惶不安;孤獨無助的時候接到老板的電話,像暴君一樣吼著讓她撇下丈夫馬上回來上班,有一堆事請正等著她處理。可是那堆事情難道比她老公的健康和性命還重要嗎?
也許王翠蓮有她的立場和理由。可能很多事情真的拖不下去了。但是在她吼出來的那一刻,趙慕慈覺得,她殘忍又冷酷,像一頭野獸,一個異化后沒有什么人性的類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