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修遠開車載著泰妍離開了賽車場,在附近兜了幾圈。
夜晚的路上車輛很少,孟修遠按下車窗,略有些冰涼的秋風夾著路旁的草木香吹了進來,讓原本心情都有些憋悶的兩人感覺清爽了不少。
孟修遠就這樣漫無目的地開著,沉默的一圈又一圈,直到他完全整理好了自己的思緒,才最終在一處僻靜的半山公路旁的停車場停了下來。
這半山處的景色很好,從前擋風玻璃看出去,向下可以看到愛寶公園夜間那五顏六色的斑斕霓虹,向上可以看到一片潔凈無云的夜空和其中隱約閃爍的繁星。
孟修遠熄滅了發動機、關閉了車里的燈光,挪動座椅給自己調整了一個舒服坐姿。他并沒有看向身旁的泰妍,也沒有什么開場白,而是就這樣對著眼前的這片美麗夜景說了起來:
“泰妍啊,對不起啊,剛才是我有些沖動了。
我沒記錯的話,自從我們真正互相熟絡起來之后,這還是我第一次朝著你發火吧?
說實話,我感覺也有些奇怪。
當時我一直在問自己,為什么我會這么生氣?明明說的都是你遇到的問題,干嘛我要跟著這么著急。
哈哈,說起來也有點好笑吧,哪有像我這樣因為幫不上別人的忙而最終惱羞成怒的人啊…
不過之后想想,我之所以會這樣,卻也不是沒有原因。
我其實并不是想朝你發火,也并不是在生你的氣,我只是在責怪自己而已。
我是在為了我的無能而生氣。
這話可能聽起來有點別扭,不過事實就是這樣的。我這是把自己長久以來積攢的負面情緒,在你的身上爆發出來了。
是不是聽著感覺有些熟悉?是啊,和咱們最初見面時在飛機上那次爭執一樣,事情好像一模一樣地又重演了一遍。
為此,我確實應該向你道歉。
想來可能是我這些年來做大球星、做大資本家做得太久,總是被人吹捧著、贊揚著,最近的我不知不覺間已經有些認不清自己,真把自己當做救世主了。
總之這幾年,我但凡看到一些正受苦受難的可憐人,就忍不住想要幫他們一把。
因為我覺得,我隨手的一點施舍、一點幫助,就能讓他們從無盡的苦痛泥潭當中掙扎出來,為什么我不去做呢?他們臉上那感激的笑容,比什么豪車名表都要能讓我感到更加快樂。
可是,經歷過一些事情之后我才發現,我實在是太幼稚,也太傲慢了。
世上的可憐人真的太多,哪怕只算其中最最貧苦、最最需要幫助的那一部分,也都是一個天文數字。
我因為慈善活動、公益活動,親身接觸過很多這樣的可憐人,他們中每一個人的人生,都足以拍成一部用來諷刺社會和現實的電影,讓聞者傷心、聽者流淚。
被他們悲慘故事感染的我,為了自己能夠心安,也曾竭力試著去幫助過他們。可是過一段時間之后我再去了解那些被我幫助過的人,卻發現自己好像并沒有起到什么根本上的作用,甚至有時候還會弄巧成拙。
因為想要真正幫助他們,也許并不僅僅是捐一點點錢就能夠做到的。
他們需要的是從根本上改變生活的環境、獲得靠自己生存下去的能力,那樣的事我做不到,十個、一百個、一千個我也做不到。
于是我放棄了,雖然我現在依然每年都會拿出一大筆錢來做慈善捐助、還會讓N.D公司的下面的那些加工廠盡可能地招一些需要幫助的人作為工人,但我知道,這些不過都是杯水車薪罷了,并不能起到多少實質性的作用。
說實話,這件事真的讓我很有一種空虛和挫敗的感覺。
自從我14歲成為職業球員、踏上綠茵場的那一刻起,我一路都走得順風順水。哪怕是曾經帶領那個殘破不堪的華國隊去踢世界杯,都沒有讓我感覺這么無力過。
現在想想,我之所以這么執著于想要幫你,可能也和這有關。
‘一萬個人、十萬個人我幫不過來,一個人我總幫的過來吧?我孟修遠有這么多錢、這么大的名氣、這么高的社會地位,幫自己為數不多的朋友一個忙,總該不會做不到吧?’
這樣的的想法從一開始就藏在我的心底,最終也讓我的心態出現了問題。
因為我從沒想過,連你一個人,我都幫不了。”
孟修遠說到這里停了下來,車廂里隨即陷入了短暫的沉默。
泰妍轉頭望去,遠處愛寶樂園的霓虹燈光映在孟修遠的臉上,能讓她隱約看到這個大男孩臉上那失落的表情。
低合的眼瞼、微皺的劍眉,那過分英俊臉龐上帶著的絲絲憂郁,就像精美瓷器上自己親手摔出來的裂紋一般,讓泰妍感覺自己的心瞬間被攥緊了一般,滿是愧疚和后悔。
“修遠啊,對不起,我真的不知道你會這么難過,我只是不想用自己的事情麻煩你…”
泰妍感覺自己一瞬間變成了一個十惡不赦的壞人,居然因為自己的那點小性子,傷害了眼前這個善良得仿佛從童話書里走出來的完美男孩。
就和六年前飛機上初相遇時一樣,她再一次誤會了這個男孩的好意,也再一次被這個男孩襯托得成了自私而無理取鬧的那一方。
這種感覺時隔六年卷土重來,讓泰妍如遭重擊。
她急切地想要解釋著,卻感覺越說自己心里越難受,短短幾句話的功夫,干燥的喉嚨里就幾乎已經再發不出聲音。
好在這時,對面的孟修遠替她解了圍。
“呀,泰妍啊,不是說好了么,別打岔。
我不是怪你,我的話還沒說完,你好好聽…”
孟修遠揮了揮手,攔住了急于解釋的泰妍,轉而看向窗外的夜景,語氣平和地繼續說道:
“我之前說的這些,確實是我在賽車場時的想法,那時候我真的有點鉆牛角尖,心里感覺很難受。
可是載著你來時這一路,被風這么一吹,我一點點冷靜了下來。
細細琢磨著你的事情,想著想著,我卻反倒突然想起了那些以前在股國內國外接觸過的可憐人。
我突然發現,和他們相比,其實你根本不需要我的幫助,所以我也不必為此煩惱。
哈哈,我這么說你別生氣,可是事實卻是是這樣的。
因為無論怎么說,你畢竟是少女時代的隊長金泰妍。
你的那些煩心事我知道,小分隊專輯銷量不佳、組合成員因為利益糾紛退隊、鋪天蓋地的罵聲和質疑聲、明明已經累得快要昏倒了可事業卻在肉眼可見地走下坡路。
我也明白你們最近過得都很艱難,甚至或許比六年前黑海的時候還要難,畢竟那時候你們都還年輕,未來雖然迷茫總還有發展的機會。現在你們這個年紀、這個位置,卻很難再有向上一步的機會了。
不過我覺得,這些其實算不上是什么大事。
說出來不怕你笑話,其實我現在的壓力其實也很大,我也有很多煩心事,否則我也不會找你出來一起賽車來排解壓力了。
細想想,誰沒有一點煩心事,誰的人生會真的一帆風順呢?
像我們這樣的公眾人物,總把什么‘壓力’‘疲憊’掛在嘴邊,粉絲們也都順著說話,給我們加一些‘努力’‘敬業’之類的人設。
時間久了,我們自己都信了這些鬼話,好像自己就真是這天底下最苦、最難的人一樣。
為了在舞臺上閃閃發光、為了在球場上大殺四方,為了多買一套高級公寓、為了能促成一個關鍵項目,我們或許確實是忍受著很多尋常人難以忍受的辛苦,付出了很多人沒有付出過的努力。
可是,這不也正是證明了我們的幸運么?
那些不幸的人,同樣是拼盡全力地活著,可他們卻沒有我們這么光輝的目標、這么遠大的理想。
他們咬碎了牙、流盡了汗,也不過是為了有朝一日能從輪椅上再站起來、為了自己家人明天早上能吃上一口熱乎的飯。
你知道我不喜歡夸大其詞,不說遠的,這次巴西世界杯,我因為活動宣傳的需要去了趟里約熱內盧的貧民窟外圍,在那里我就看過不少這樣的人。
其中我印象很深的是一個叫做約瑟的巴西年輕人,差不多和我一樣年紀,也同樣像是熱愛自己的生命一般熱愛著足球。他為人開朗、性格上進、在足球技術上又十分有天賦,家附近的鄰居都說,他未來一定能去歐洲踢球賺大錢。
可是在約瑟14歲那年,他父親因為欠了賭債還不上失蹤了,留下一家婦孺面對貧民窟里的黑幫逼債。
他的媽媽和姐姐被黑幫賣去了貧民窟深處的地下娼館,他哥哥死在了替黑幫運·毒的路上,他自己也因為拒絕替黑幫運·毒,被打斷了雙腿,再沒能從那張破舊的輪椅上站起來過。
我見到約瑟時,他已經在這樣暗無天日的生活中過了八年。這八年里,他每日除了搖著輪椅出門在家附近勉強打些零工糊口,剩下絕大多數的時間里,他都趴在自家的那處小窗沿上,咬著牙、流著汗,一次又一次地通過努力想要從輪椅上努力站起來。
我當時問他,他為了這種不科學的康復訓練受了那么多罪、吃了那么多苦,是不是就是因為自己心中曾經的那個足球夢想?
他笑了笑,跟我說不是。
他雖然依然懷念著以前和朋友們踢球的日子,但他現在最大的夢想,就是能夠再次站起來,這樣他才能在建筑工地上獲得一份擁有足夠收入的工作,供養自己的妹妹去念書。
否則的話,等他妹妹長大了,或許也不得不成為那陰暗貧民窟里某個角落中的一個暗娼,過著和他一樣永無天日的生活。
泰妍啊,你想一想,同樣是八年的時間,我們所付出的努力,真的就比約瑟他多么?
泰妍啊,你再想一想,這世上是我們這樣聚光燈下名利雙收幸運兒更多,還是像約瑟那樣被困在某個陰暗的角落難以掙脫的可憐人更多呢?
或許是我多愁善感吧,但是想想這些我就覺得,我們真的有資格去抱怨自己的生活、有資格因為眼前的一點困難而抑郁蹉跎么?
我們眼前碰到的這些煩心的生活,其實是很多人連夢里都不敢想象的幸福啊…”
言辭雖重,孟修遠卻沒有太過煽情,他從頭到尾就都只是這么面色如常地淡淡說著。
因為他本意也就不是給泰妍灌什么心靈雞湯,這一番話,確實是出自他心中的最真實的想法和感慨。
或許是孟修遠這番肺腑之言感染到了泰妍,孟修遠說到最后時,她那原本低垂著的小腦袋漸漸仰了起來。
她先是偷偷地看了看孟修遠,隨后順著孟修遠目光的方向,她將目光投向窗外那美麗的夜景。五色斑斕的霓光投進泰妍的眼睛,讓她那原本低垂黯淡的眸子多了幾分光彩。
好半天,泰妍嘴角漸漸不自覺地揚起,噗嗤一聲輕笑了出來:
“呀,孟修遠xi,四年多沒見,你還是這么喜歡和女孩子講大道理啊…”
說完,泰妍皺著小鼻子、古靈精怪地看向孟修遠,圓溜溜的杏眼里再看不到之前的陰郁,卻而代之的是慢慢的笑意。
“哈哈哈,沒辦法,老毛病了,改不了…”見泰妍這幅暫且放下心事的樣子,孟修遠在心中暗舒了一口氣,隨即也跟著笑了起來。
笑聲過后,兩人就這樣坐在車里默默地看了一會兒擋風玻璃外的夜景,半晌,泰妍突然偷偷地低下頭,似自言自語又好似向孟修遠說話般小聲說道:
“不過確實有道理,謝謝你啊,修遠…”
說完,她便害羞地偷偷撇開了頭去。
以孟修遠的耳力,自然聽清楚了她的話。不過孟修遠確實不知道該怎么去回應,所以索性也就當做沒聽到,轉而掏出手機看了看時間,故意用驚訝的語氣說道:
“呀,居然已經這么晚了,我看咱們倆今晚的賽車之旅就到此為止,趕快回首爾吧。
早睡早起身體好,我可受不了你們韓國人那種熬夜的習慣。”
“哦哦,好的…”聽孟修遠這么說,泰妍雖然心里有些莫名的抵觸和遺憾,但也沒有理由拒絕,只能這樣應聲。
就在這時,泰妍的手機突然響了起來。
她掏出手機一看,屏幕上顯示的那個人名讓她瞬間皺緊了眉頭。她下意識地看了孟修遠一眼,然后趕忙將手機翻過來蓋在了腿上,調整表情做出一副不太在意的樣子對著孟修遠說道:“修遠啊,你稍等我一下,我去接個電話,馬上回來…”
說完,她便拉開車門,下車走了很遠才接通了這個電話。
泰妍這幅樣子自然逃不過孟修遠的眼睛,雖然他并不在意,但遠超常人的視力還是讓他在不經意間看到了泰妍手機屏幕上的那個名字:
“邊伯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