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嘯的風卷起摻雜著血腥味的沙礫,無情地抽打在岡納布滿皺紋和污垢的臉上,他艱難地跋涉著,每邁出一步,腳下被血浸透又迅速被新沙覆蓋的砂礫都發出令人牙酸的咯吱聲。
視線所及,盡是昏黃與絕望。
就在不久前,勝利似乎觸手可及,四大部落聯軍,在喚風者召喚的、史無前例的巨大沙暴掩護下,以排山倒海之勢淹沒了辛德拉科城搖搖欲墜的護墻。
歌利亞人、埃舍爾人,還有那些臨陣倒戈的商會走狗,在他們絕對的數量優勢和悍不畏死的沖鋒下節節敗退,最終被趕出了這座夢寐以求的城市。
彼時,城墻上插滿了各部落的戰旗,一場勝利的曙光似乎近在眼前。
然而,勝利的滋味甚至還沒來得及在舌尖化開,新的敵人如同從地獄最深處爬出的惡魔——便出現了。
他們當時甚至還沒來得及打開偉大精魂所說的魔蛛寶庫。
恍惚中,先前的一幕幕似乎不斷在他腦中重現。
刺耳的、不同于游牧民粗糙火炮的精準尖嘯聲劃破尚未散盡的硝煙,緊接著是遠比歌利亞人火力更密集、更致命的彈雨。
那些身著統一暗色護甲、高舉著詭異七芒星旗幟的士兵,如同潮水般從城市廢墟的陰影中、從他們以為早已控制的地下通道里涌出。
他們的武器閃爍著危險的藍光,陣型嚴整得可怕,殺戮高效而冷酷。
岡納對于七芒星標識并不陌生,事實上每一個荒野游牧民部落都有一條鐵律,看到這個標識的人一定要殺死,因為它代表著“背叛”。
按照偉大精魂的說法,七芒星是古老的阿蘭圖斯家族的徽章,他們是曾經最強大的鋼鐵領主的一支,在魔蛛大帝離去后沒多久就公開發動了叛亂,而等到帝國大軍前來時,他們又選擇了投降并出賣那些不投降的鋼鐵領主,其中就包含了荒原游牧民的先人,而在得到了帝國施舍的殘羹冷炙后,阿蘭圖斯家族也迎來了報應,被赫瑪爾家族用一場瘟疫屠殺殆盡——而殘存的部分成為旨在推翻赫瑪爾家族的叛軍。
所以當阿蘭圖斯家族的部隊出現時,游牧民們完全是措手不及的狀況。
之前就不是戰斗了,而是一場單方面的屠殺,剛剛經歷血戰、疲憊不堪且沉浸在劫掠興奮中的游牧民戰士,在這些訓練有素、裝備精良的叛軍面前,如同被收割的麥子般成片倒下。
巷戰變成了死亡陷阱,開闊地變成了火力屠宰場。
甚至連他們視若珍寶、從部落漫長歷史中積攢下來的重火炮,也在叛軍快速而致命的反炮兵火力下,連同寶貴的炮手一起化為廢鐵和焦尸。
他親眼看見巴哈寇部落那位以狡詐著稱的戰酋,試圖帶領親衛發動一次反沖鋒,卻在不到三十秒內被交叉火力打成篩子,烏納格部落引以為傲的巨蟲,在某種奇特的能量武器照射下哀嚎著融化。
潰敗來得如此迅猛和徹底。
聯軍崩潰了,蛛眼議會的命令再也無法傳達,偉大精魂也在敵人的火力中消失,各部落的戰士混雜在一起,唯一的目標就是逃,逃出那座剛剛用無數生命換來的死亡之城。
叛軍甚至展開了冷酷的追擊,如同驅趕羊群般將他們趕出城墻,在荒原上又追殺了幾十里,直到沙暴再次變得猛烈,才如同幽靈般撤回。
現在,岡納身邊只剩下稀稀拉拉的散兵游勇,別說藏著大量武器裝備的魔蛛寶庫,就連過去積攢的家底也幾乎打光了。
他們踉蹌著,眼神空洞,身上象征著部落榮耀的斗篷破碎不堪,布滿燒蝕的焦痕和深色的血漬,許多人失去了肢體,依靠同伴的攙扶才能移動,斷肢處粗糙包扎的布料不斷滲血,滴落在沙地上,立刻被風沙掩埋,仿佛他們的生命和鮮血一樣微不足道。
不斷有人耗盡了最后一絲力氣,無聲無息地撲倒在地,黃沙很快便會成為他們永恒的裹尸布。
岡納原本指揮著上萬剽悍的戰士,現在…他不知道還剩下多少,五百?一千?或許更少他不敢細數,那會讓早已麻木的心再次抽搐。
他身上的傷口火辣辣地疼——三處槍傷,叛軍子彈留下的灼痛貫穿傷,幸運或者說諷刺地避開了要害。
但肉體上的疼痛,遠不及心中那仿佛被毒蟲啃噬的劇痛。
一陣微弱而痛苦的呻吟打斷了他機械般的步伐,他轉過頭,看向隊伍中僅存的十幾頭海拉螨,這些耐力驚人的巨蟲此刻也傷痕累累,寬闊的背上捆滿了層層迭迭的傷員,發出低沉的哀鳴。他的目光定格在右側一頭海拉螨身側的簡易擔架上——那里躺著他唯一的兒子,年輕的巴魯,
巴魯的腹部被叛軍的一種特殊子彈擊穿了,傷口猙獰,即使經過了部落巫醫最盡力的處理,依舊能看到內里糟糕的情況。
岡納知道,這樣的傷,在荒原上幾乎等于死亡宣判,腸子斷了,敗血癥和衰竭很快就會帶走他。
“堅持住,我的兒子。”
岡納靠近,用干裂起皮的嘴唇對著意識模糊的兒子低語,聲音沙啞得幾乎不似人聲。
“看到前面那塊黑巖了嗎?過了那里,離營地就不遠了…偉大的精魂會治愈你的。”
他自己都不相信這些話。
巴魯的臉色灰敗,眼神渙散,嘴唇翕動,吐出的卻不是對父親的回應,而是微弱地呼喚著:“媽媽…好冷…”
這呼喚像一把生銹的鋸子,在岡納的心上來回拉扯,他答應過去世的妻子會好好照顧巴魯,可現在他卻要面臨失去唯一兒子的結局,這幾乎要將他擊垮。
但他不能倒下,他是戰酋,是這群瀕死之人的主心骨,他必須在天黑前,趕到出發前設立的那個隱蔽營地,那里或許還有一點干凈的水、一些藥劑,能多救回幾條命,或者…讓死者得以安息,而不是曝尸荒野成為沙蝠的點心。
他顫抖著手,艱難地從自己騎乘的海拉螨鞍具旁取下最后一個小水囊,里面只剩下淺淺一層混著沙子的渾水,小心拔掉塞子,湊向巴魯的嘴唇。
“什么人!”
就在這時,一陣帶著驚懼的低聲驚呼和武器出鞘的摩擦聲從前隊傳來。
原本死氣沉沉的隊伍出現了一絲騷動,幸存者們本能地向岡納所在的核心位置聚攏,盡管人人帶傷,但求生的本能和部落的凝聚力讓他們握緊了手中殘破的武器。
岡納立刻將水囊塞回原處,一把抓起了掛在鞍邊的、刃口崩缺的戰斧,渾濁但銳利的眼睛死死盯向前方風沙彌漫的方向。
一個巨大的、甚至比海拉螨還要龐大的黑影,正在逐漸強烈的狂風亂沙中緩緩浮現輪廓,那身影的高度,甚至超過了歌利亞族中最壯碩的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