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內,晚宴上。
趙戎知道青君、芊兒還有幽容她們都在悄悄看他,但是他分不出神來。
因為他在看‘自己’。
趙戎看著茶杯中倒映的自己,仰首,一飲而盡。
晚宴繼續。
趙靈妃將晚宴氣氛主持的融洽輕松,在晏先生等人的好奇建議下,她還具現出了竹馬。
于是。
一柄紫劍,倒懸院內。
夢幻般的紫色光暈,頓時籠罩四面的院壁,宛若瀲滟的湖光山水。
無形似秋風的劍氣,掃清庭院上空烏云,璀璨星光落下。
甲等中品本命飛劍。
眾人觀之,面色各異,大多驚訝嘆息。
這是一柄品秩高到離譜的本命飛劍,往日里只偶然出現在山上他們聽過的那些名揚九洲的天驕傳聞里。
而眼下,它就在眼前,就在眼前那個端莊優雅給他們敬酒的秋眸女子心湖之中。
其實這柄竹馬,早就已經名氣遠揚了。
自從那一夜在夏蟲齋誕生起,第二日,它的名字與品秩便傳遍了獨幽的東西兩城,三日以后,望闕洲山上山下,從北海之濱,到南海千島,只要是仙家聚集之處,太清逍遙府趙靈妃與她的甲等中品竹馬劍,幾乎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聽說連幽瀾府新城主夜起之時,得知此事后,都嘆息一聲,朝左右手下感慨:“趙氏有女,濯濯如春月柳,軒軒如朝霞舉。”
大致意思是,趙氏靈妃,風姿像春天楊柳一樣光鮮奪目,天賦像朝霞高升一樣璀璨明媚。
朱幽容,晏幾道,孟正君,司馬獨一等人月下賞劍,以星光、秋風與劍氣下酒。
趙靈妃本想趁著機會夸耀自家夫君,道出竹馬升品是他的功勞,卻又見朱幽容朝她輕輕搖頭,便也明白過猶不及,他可能會心生煩厭。
趙靈妃只好將話語咽下,不打擾夫君獨自出神。
隨后,晚宴進行到一半,趙靈妃帶著小芊兒起身,認真鄭重的向朱幽容敬酒。
感謝朱先生贈送二女夫君的墨字,在竹林小院的危急時刻,救了小芊兒,并且給了趙戎一線生機。
另外,還有她今日忙前忙后搜救趙戎的幫助。
二女神色真誠。
一直走神的趙戎,亦是起身舉杯。
一夫二妻,三人一起敬謝儒衫女子。
隨后,趙靈妃更是讓小芊兒取出了重禮,答謝朱幽容。
禮物確實不輕,名曰鯨香墨,主材料采自北海深處某類快絕跡的鯨獸。
此墨在九洲書院讀書人之間十分出名,書房雅貢之中的臻品,妙用極多,是北海特產,名氣遠揚天下書院。
這本來是趙靈妃與趙芊兒準備送個夫君,慶祝他大考成功的。
不過眼下夫君這邊目前不急著用,先送給朱先生了。
朱幽容猶豫片刻,便當著趙戎的面接下了。
也算是…接受了趙靈妃二女的道歉。
不多時,晚宴結束,朱幽容,晏幾道等書院師長散去,各自回去休息。
趙戎離席,在秋風襲來的院內靜立了會兒,仰望星空,散了些身上的酒氣。
他沒去看不遠處正在悉心收拾主廂房的小芊兒的嬌小背影,旋即轉身,獨自選了間西側的廂房,進屋,關門,鋪床疊被,和衣而臥。
不遠處的主廂房內,正在跪在大床上鋪被子的小芊兒,動作一頓,然后悄悄收起了手里的那兩張繡‘肥鴨子’的白手帕,跳下床去,探頭屋外,咬唇看著戎兒哥關門睡覺的那間西廂房。
不遠處的夾道上,收拾完晚宴殘余的趙靈妃也不知何時起,已經停步,和小芊兒一樣,默默看著那間西廂房…
院子上空,滿天繁星漸漸稀疏了些。
夜深了。
遠遠傳來蟋蟀蟲鳴。
院子內最后一盞燈火熄滅。
漆黑的夾道上。
一道纖細嬌小的身影,端著一杯清香熱茶,悄悄來到了西廂房門前,小手試探的推了推門,發現竟然未關,只是掩著。
嬌小身影欣喜回首,似是朝身后不遠處逗留的某道身影點點頭。
然后這道嬌小身影就輕輕推門入房了。
似是要給夫君暖床。
小芊兒進屋后,見黑暗中,里屋床榻的位置沒有動靜,頓時松了口氣。
少女悄然走到床前,端起茶杯,含了一口香茶,然后便拖鞋,鉆進趙戎被窩了…
不多時,西廂房的門再次被人從外面輕輕打開,一道高挑婀娜的女子身影,抱著一件熏香暖被,進入房中。
似是天涼,要給夫君添加些被子。
趙靈妃屏息,蓮步輕盈的走到里屋床邊,她懷中的錦被,已經提前用熏籠與熱水配合著暖過了,浸入了溫暖的幽香。
她素手端起小芊兒放下的茶杯,也含了一口漱嘴的香茶。
這些都是女子閨房入眠前的習慣,被褥 熏暖,香茶漱嘴,可以口齒噙香,生津潤舌。
所以女子閨房又有香閨之稱,連入夢都講究極多,暗香浮動。
趙靈妃先是將熏香后的夫君衣物,放在旁邊的衣架子上,方便他明日穿戴。
然后她摟著熏香暖被,也上床了…
趙戎并沒有馬上睡著。
他還在端詳‘自己’。
小芊兒與青君的悄悄上床,他當然也有感受到,并沒有阻止。
此時,青君睡在他的左邊,靠床邊的位置。
小芊兒睡在他的右側,里面的位置。
三人共枕。
上一次青梅竹馬的三人一起睡覺,還是很久很久以前,小芊兒還未成為四房丫鬟的時候,她當時是小柴,剛被他與青君帶出了棄嬰院,住在后山樹上的‘秘密小屋’里。
那是三人玩著過家家,倒是一起睡過…
而時隔多年,在這座遠離大楚的離地山林的農家院落的西廂房里,竹馬與兩位青梅再次睡在了一起。
只是這一次,三人不再是過家家了,而且…真正的君與婦。
黑暗中,起初氣氛靜悄悄的。
趙戎身旁,二女一動不動。
某一刻,小芊兒臉紅了紅。
然后心有靈犀一般,另一側的趙靈妃也俏臉悄悄暈紅起來。
然后小芊兒動了,埋頭鉆進了趙戎的被褥里。
之前在寒京,他給她上過課的。
老趙家的二娘子有認真在聽課,和小手做筆記的,已經挺熟練了。
于是被褥鼓起,少女鉆進夫君的被褥深處,也不知道要干嘛。
就在睡趙戎左側的趙靈妃一手捂了捂滾燙的俏臉,素手攥著一只繡肥鴨子的白手帕,也準備鉆進被褥指導幫忙的時候。
閉目睡覺的趙戎忽然動了。
黑暗中,睡中間的男子忽然起身坐起,隔著錦被,伸手擋住了被窩里的某個想拱啊拱的可愛小腦袋。
“出來。”他語氣有些疲倦道。
“唔唔。”小芊兒立馬乖巧的鉆出了下方的被褥。
她還沒有開始上課呢,書本都還沒完全取出來。
黑暗中的床榻上,桃花眼少女鉆出了被窩,快速的呼吸了兩口新鮮空氣,此時,她發絲有些凌亂,犯錯似的低頭。
不過趙戎似乎并沒有因此生氣。
他重新躺下,蓋好被子。
一道輕聲飄蕩到小芊兒與趙靈 妃的耳畔。
“睡覺。”
于是小芊兒聽話的躺了回去。
隨后,漆黑的床榻上,再次恢復了寂靜。
三人共枕,呼吸平穩,安靜入眠。
某一刻,二女相續小心翼翼的探出手,嘗試著摟住了中間男子的胳膊睡覺。
似是有點緊張。
然而趙戎沒有動靜。
于是乎,二女微微呼了口氣,抱著他的結實胳膊,安穩的睡去了…
床榻旁,西窗高掛,有月光從中落出,將銀輝灑在床榻前的木制腳踏上。
照見了三雙鞋。
月光照不見的黑暗中,卻有三人異夢。
趙戎一直在問自己一個問題。
從今日與青君芊兒吵架起,他便忽然捫心自問了…
他這一世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從趙戎在公爵府婚房的門口地板上爬起。
到在娘親墳墓前找到那塊讓他愧疚的玉。
再到他默默改變去向,一路北上千辛萬苦來到獨幽城,來到這天涯海角。
他想要找的到底是什么?
在北上獨幽城的路上。
趙戎目睹了好友林文若野心勃勃想要追尋的‘東西’,見識了亦師亦友的柳三變血目遞拳想要捍衛的‘東西’。
他自己也成為了‘好朋友’蘇小小兩手抓著不放想要獲得的‘東西’。
可是他趙戎趙子瑜想要的東西到底是什么?
是功成與名就嗎?
學堂學子們在乎虛榮爭奪排名,他率性隨意。
學館學長們明爭暗斗讀書種子名額,他袖手旁觀。
朱幽容任命他為書藝課助教,他半推半就。
陽無為邀請他上七樓修史,他果斷拒絕。
小皇帝與張會之挽留他輔佐社稷,他搖頭婉拒。
這一次大離封禪,也只是因為心懷對顧抑武等正義堂學子的愧疚與責任,才盡力謀劃,奔波出力…
是修為通天,追求長生大道嗎?
平日里,他倒算是修行刻苦,穩扎穩打。
但是當劍靈要求他放下所有紅塵羈絆,轉頭南下逍遙洲,尋找大道機緣,磨煉修為境界,他卻早早的拒絕了。
在圖南洲稷下學宮,明明能有無盡的大道機緣可取,陶淵然也直言他適合百家爭鳴的大世舞臺,他卻仍舊逗留在這天涯海角的獨幽城。
一路獲得過道家紫氣、離姬劍丸、夏蟲齋酒水等大道福緣,明明天賦廢材的他卻是如同善財童子般一股腦的都送給了天驕娘子。
而且不久前,也明明可以從遺跡內神話的透明女子那兒白嫖到更多的機緣寶物,只要陪伴她即可,但是他卻為了不讓外面的佳人擔憂傷心,婉拒后直接轉身回返。
同時,被純白寒宮修復過的身體,與體魄恢復后的修為狀況,他也沒有馬上去仔細查看,而是一心回返,先見佳人…
那么…
趙戎真正想要的東西,是佳人與軟飯嗎?
他走過萬里,一路北上,與蘇小小定情,又還玉給青君,隨后又親自拿回并修復了兩位青梅對他忠貞不渝的情意。
三位在前世他想都不敢想的女神般的紅粉佳人,一齊傾心于他,并且受到了這方世界的禮教與風氣影響,對他死心塌地,敞開心扉,奉獻所有,甚至愛到了卑微,視夫君為天。
并且,如不久之前的氣話所說,他甚至還能更加過分的欺負她們,做個讓她們無可奈何的‘無信無恥無德無禮之徒’,將狩獵的目光轉向朱幽容,去騎師蔑祖,嘗試攻略這個有著大碗軟飯的紅顏。
去做一個愛集郵的風流浪蕩子,吃各種軟飯,而且還能利用禮教風俗,不受世人譴責,甚至被歌頌風流倜儻,留下一段段受后世男子羨慕敬仰的佳話。
那么做一個收集各種軟飯并全部硬吃的‘桃花劍主’,是他一直想要的那個東西嗎?
在今日之前的趙戎,或許覺得,是。
他對蘇小,青君的情意難負,他全都要。
他對孟正君說,七尺男兒,喜歡吃軟飯怎么了。
他對羅袖說,外面的世界很有趣,但是他覺得最有趣的,是眼前的佳人。
他對林文若和張會之說,許卿不許國…
這是以前的趙戎,認為他自己想要的。
但是現在。
他不覺得了。
當今日,本該是歷經萬險后與佳人紅顏歡樂團聚,卻讓他目睹到青君芊兒爭風吃醋明里暗里的查崗,與無辜的朱幽容修羅場不斷。
當今日,他火氣上涌大發雷霆,青君芊兒卻立馬軟化,轉而用卑微到輕賤她們自己的言論傷害她們自己也同時深深刺痛他。
趙戎突然覺得累了。
甚至當他被秦簡夫扯下一根右臂,頭顱被一個金丹境老怪物踩在腳底下時。
他都沒有感覺這么疲倦的累過。
看著青君言語輕賤她自己時凄然又燦爛的笑。
看著小芊兒哭紅到泣血的桃花眼的濕潤眼眶。
那一刻,趙戎同時還感覺到了無趣乏味與陌生。
這不是他想要的那種與佳人們相處的關系和氣氛。
不是他想要的以后的生活。
那一刻,心湖之畔。
有男子突然低頭,看著心湖水面上倒映著的他自己。
開始捫心自問。
他想要的到底是什么‘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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