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板處,年輕儒生和俊俏丫鬟站在人群靠后的位置。
船只已經停穩,二人沒有搶著下船,靜靜站在后面,看著前面著急的乘客先下。
趙戎的目光從頭頂的南飛雁陣上收回。
前兩天往返獨幽城和大離,昨日白天處理完了書院的事情,還有十分要他老命的青君小小的事情,然后夜里在夏蟲齋吃了餐神奇的晚飯,便坐了一夜的云海渡船返回了。
趙戎輕吐一口氣。
這次回來,他按計劃算是如愿辦完了該辦的事情。
去見孟正君時,她雖然對他沒啥好臉色,不過卻公事公辦的給了個差不多的答復,說大典開始前自然回來,叫眾人勿要偷奸耍滑…
另外,趙戎還帶回了三杯正冠井水,和…屬于某只小狐妖的香囊。
前者,等他成功的見心明性后,修煉那套他現在都不知道該叫什么名字的功法后,會用的上。
而后者,嗯,現在是他的香囊了…
某只姓蘇的傻狐妖休想悄悄跑掉,乖乖等本公子回來。
趙戎伸手,摸了摸袖子里藏著的香囊,瞥了眼身邊的小芊兒。
后者正趴著旁邊欄桿上,和下方渡口處接船的蘇青黛大眼瞪小眼,并沒有看他。
趙戎不動聲色收回目光。
另外,還有昨夜的事情。
夏蟲齋飯局上,那杯不屬于夏蟲、井蛙和曲士的酒,被青君喝下后,讓竹馬劍回半步甲等,覺醒了罕見的時空領域的本命神通,后來似乎那道非同凡響的劍吟也引起了城內外的不少震動。
之后也不知道青君是怎么處理的。
趙戎忍不住轉頭,瞧向身后獨幽城的方向。
瞇眼看了幾息,他搖搖腦袋,回過了頭來。
眼下他最重要的事情,是處理完大離事物后趕緊返回。
小小的事,青君的半成品竹馬,還有那座古怪夏蟲齋和趙掌柜所藏著的隱秘…這些都等著他回去再處理。
不一會兒,渡船的甲板處,空蕩了下來,前方的乘客已經大多下船。
“走了,笨丫頭,別瞪了,咱們該下去了。”
說著,趙戎抬步,帶著小芊兒下船。
某只袖子里,握著香囊的手猶豫的伸縮了會兒。
最后,香囊被他五指捏了捏,重新放回了須彌物中。
趙戎目不斜視。
旁邊就有個‘眼尖的二娘子’,還是別頂風作案了…
某刻,他嘴里悄聲嘟囔:“妾本淺棠山上住。花落花開,不管流年度…”
“戎兒哥,你在念什么?”
“哦,沒事。”趙戎隨口,眨眼道:“只是突然想起了…想起了昨夜看過的某位大才女的詩詞,嗯,大才女。”
“咦,竟然能被戎兒哥你夸獎,這女子肯定很厲害。”
下樓梯的趙戎不禁失笑,咳嗽兩聲,一本正經道:“是啊,眼下看來,不僅詩詞一絕,聽人說繡花活做的也挺好,真是才藝雙馨。”
“唔,真厲害,這樣的女子,那這樣的女子真是誰娶回去誰享福…等等,你是不是認識,說的是那位魚姑娘嗎?還是說…朱先生?抑或是蘇姑娘李姑娘?”
小芊兒突然轉頭。
口齒伶俐很快的報出昨夜餐桌上的幾個女子。
趙戎微笑轉頭,毫無停頓:“竟然猜對了,是蘇姑娘,不過她卻是叫蘇大黃,嗯,芊兒你認識嗎?”
“蘇大黃?不認識。”小芊兒嘀咕句,看了他眼,“我還以為是那位狐女蘇姑娘呢。”
趙戎笑而不語。
他看了眼船下擁擠人群。
建在山崖上的渡口,并沒有因為大多數船客下船離去,而馬上冷清下來。
因為還有某人未下船。
不少船客忍不住駐足不遠處,回首打量著依舊擁擠在渡口的接客隊伍。
人數不下數百人。
特別是人群最前方,有兩道身影最為顯眼。
一個是黑裙絕色仙子,三千青絲如瀑般筆直披下,身穿漆黑如夜的修身裙裳,上面有星辰流轉,帶著神秘優雅的紫色面紗,露出一雙長眸冰冷高傲。
氣質十分傲然冷淡,然而此時卻是眼睛一眨不眨看著前方下船口。
一個清秀少年,穿明黃常服,站在前者不遠處,像是富貴人家的孩子。
然而此時,他身后卻是靜立著幾位弦月離女,將其隱隱保護,除此之外,后方還有一大群帶刀侍衛。
不少路人船客目光一肅…
正在他人暗暗乍舌之際,這一女一少年兩個焦點,突然幾乎同時面露欣喜之色,快步朝前迎去。
“子瑜。”
“趙先生。”
趙戎帶著芊兒邁下樓梯,便聽到了熟悉的呼喊聲。
蘇青黛和小皇帝趕上前來,以他們為首,后面還帶著一大群人。
趙戎瞬間成為了渡口處所有人關注的焦點。
年輕儒生平靜點頭,與二人打了聲招呼,隨后又與各方勢力的人寒暄了一番。
這時,一個趙戎熟悉的正義堂走上前來,朝趙戎笑語:
“趙兄,顧大哥讓我來接你,他和其他同窗們還在禮部忙,今天事多,就只有我來了,你且勿怪。”
“沒事,秦兄,等會兒我安頓好后,下午去禮部幫忙。”
趙戎笑著搖頭。
隨后,他讓這個秦姓正義堂學子別等他,先行回返禮部。
后者應聲先走。
趙戎環視一圈眾人,帶頭離開渡口,一路下山去。
路上,蘇青黛眼睛明亮的看著趙戎,轉頭,左看右看,目光全在他身上。
像是一個熱戀中的女子,與情郎隔別兩天,怎么看也看不夠。
黑裙長發如瀑的絕色女子這副表現,讓不少人側目。
然而某趙姓儒生卻是沒有去瞧她,他垂目看著地,路上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等到了山腳處,眾人紛紛告辭離去。
只剩蘇青黛,還有小皇帝帶來的一種隨從們沒有走。
這時,蘇青黛率先上前一步,然而下一秒,卻被某個小身板給擋住了。
“蘇丫鬟,到我后面去,別擋在前面,戎兒哥趕了一天的路,你別一上來就粘著,牛皮糖似的,煩不煩人,哼,太不懂事了,咱們老趙家沒這種女子。”
小丫頭老氣橫秋的教訓道,全然忘了她自己其實也沒有做到這點。
蘇青黛俏臉一冷,瞪視她,張了張嘴,不過最后還是沒有回她話,嘴閉上了。
她咬唇,朝后面的趙戎道:
“子瑜,你走的這兩天,我夜里無事,為你織了件御寒的披風。”
“青黛,謝謝。”
“什么披風,和床單一樣,有什么好披的,也就你們這北邊的離人花里胡哨,我和戎兒哥是南人,才不興這套嬌貴玩意兒。”
“你…”
趙戎搖搖頭,沒加入小芊兒和青黛二女的交鋒。
他看了眼后面的小皇帝,隨口道:“青黛,有事等會兒車上說。”
“好的。”
蘇青黛咬唇,略微哀怨的看了眼他,不過卻立馬乖巧點頭,去到了趙戎身后。
后方的小皇帝忍不住多瞧了兩眼這一對為了趙先生爭風吃醋的佳人。
小臉上露出些艷羨仰慕之色。
小皇帝認識蘇青黛,聽身邊下人們經常說過,她是紫薇閣的天之驕女,在大離北部山上仙家中,是出的名的冰山仙子,如今看來,卻也是在趙先生面前冰山融化,芳心淪陷,和趙先生身邊的另一個漂亮姐姐爭奪了起來…
少年心里暗道…還是趙先生厲害,想牽誰的手,就能牽誰的手,隨心所欲。
趙戎哪里知道他在某些方面,突然成了小皇帝的偶像。
趙戎朝小皇帝行禮道:“陛下前來接船,微臣不勝惶恐。”
雖然只是暫時身份,不過眼下他確實是大離禮部官員。
“先生快平身,千萬別多禮。”面容清秀的小皇帝連忙扶住他,笑語:
“朕也想念趙先生,昨日好不容易在母后那兒請天假,去府上找您,可是從蘇仙子那兒得知您回山上去了,只好失望而歸。”
他撓了撓腦袋,“昨夜御書房夜讀時,聽張先生說,你今日便能回來,于是就悄悄溜出來,接先生你了。”
“張兄?”趙戎微微皺眉,轉目看了眼身后的蘇青黛。
后者搖搖頭,想了想,脆聲道:
“子瑜,昨夜是有位姓張的御史來府上找你,好像是說他府上設了場酒宴,想要邀請你前去,說是還有一些其他的書院師兄們也參加,喊你一起去熟悉熟悉。”
她看了眼趙戎臉色,小心道:“不過當時你不在,我沒與他多說話,后來這位張御史就去找顧先生他們了。”
趙戎回眸,輕輕點頭。
他回來的日期與路線只與顧抑武和蘇青黛他們透露過,現在想來,應該是顧抑武他們告訴張會之的。
所以后者昨日便早早得知了趙戎今日回返一事。
至于今日渡口各方勢力派人來接船,趙戎倒是沒有奇怪。
這趟云海渡船并不只是在寒京停靠,早晨時已經進入大離境內了,趙戎返回的消息逃不過有心人,他此時一舉一動,都是整個大離的焦點。
說不得,那位獨孤氏太后每天睡覺前,都要聽雪蠶等離女仔細講述完趙戎一日的所有行程后,才安心就寢…
年輕儒生眉頭松開。
“張師兄剛認識還以為性子冷淡高潔,現在看倒是挺熱絡的,這么快就來找在下喝酒…”
小皇帝贊同的點頭,“趙先生,張先生他確實是面冷心熱,有時候上課雖然對朕嚴厲,私下相處時卻也十分和藹。”
少年夸了他老師一頓。
趙戎頷首。
他打量了下小皇帝的表情。
只見這黃服少年滿臉笑容,心情似乎不錯,臉上看不見那一日的情緒殘留。
所以,也不知道他到底有沒有將當初那句要殺某人的話藏進心里,還是說,只是少年氣話。
趙戎笑了笑,那天的事也不再提。
他看了眼停留不走的小皇帝,主動道:“陛下蒞臨,除了接臣,可還有其他事情?”
小皇帝臉紅了紅,有點不好意的點點頭,小聲道:“趙先生,您現在可有空?”
趙戎想了想,點頭,“事情是有,不過不急,可以往后稍稍,陛下若有要事,可以說。”
清秀少年看了看左右的人。
趙戎直接前邁一步,單獨走出,帶著小皇帝走在了前面,與后面的趙芊兒、蘇青黛還有弦月離女們拉開了些距離。
二人帶頭走在官道上。
“陛下現在可以說了。”
趙戎抄著袖子,微仰頭,看著前方燦爛的秋陽,陽光落在他的臉上,鍍了一層潔白的輝光。
小皇帝歪斜腦袋,看見這一幕,略微出神。
他小聲的語氣也不由的變的昂揚起來,笑容和迎面的風一樣輕快:
“趙先生,朕…我是逃課跑出來的,那些樂坊司的大姐妹們肯定會通稟母后,母后最近脾氣不好,肯定又要罰跪我了。咳咳,我是為了接先生你才跑出來,你可不能見死不救,嗯,書上管這叫…這叫…”
少年手舞足蹈,努力的試圖想記起某個霸氣帶感的詞語。
“講義氣?”
“對!這叫講義氣!書上的英雄豪杰、男子大丈夫都是這樣,咱們讀書人也要講義氣。”
小皇帝點點頭,松垮著肩膀,語氣輕松歡快。
趙戎失笑的搖了搖頭。
你確定沒有借此出來貪玩解悶的想法?
他伸手做傘,遮了遮陽光,遠眺遠方宏偉且氣極新的寒京城墻。
“嗯很有道理,陛下要微臣怎么幫?嗯,咱們讀書人講義氣歸講義氣,但也不能太為難人對不對?”
“這是當然!趙先生,我想帶你一去趟廣寒宮,去母后那兒,咱們一起吃餐午飯,母后很想親近你,只是你大官也不做,前幾日的宴請也推拒…所以,我若是能帶你一起去吃飯,母后一定很開心,說不定就不罰我跪了。”
廣寒宮便是皇城之中,太后獨孤氏的寢宮。
趙戎聞言,沒有回答,也回頭。
他語氣隨意道:“這吃飯的要求,是不是你母后交代你的?”
小皇帝搖搖頭,想了想,抬頭認真道:“母后沒叫我帶你去,不過我也有點私心,只是前幾日她的示好,一直被你推拒,我不想母后傷心,正好又能免罰,覺得趙先生應該會答應。”
趙戎點點頭。
前幾日,獨孤氏她們確實有過私宴的要求,不過他要執行‘曖昧不明反復橫跳’的墻頭草戰略,所以一直沒有答應。
另外,去了估計也沒什么意思。
獨孤氏百分是不會露面的,一起吃飯也是戴面紗和掛珠簾什么的,比傳染病隔離還要夸張。
他和她兩個人和傻缺一樣坐的那么遠吃飯,中間一條長長的桌子,菜都不方便夾,嗯,二人還不能夾同一碗菜,是在眾目睽睽下,要守禮什么的…
所以過去學習學習皇家禮儀嗎?
年輕儒生安靜了會兒,忽道:
“那你知不知道,你母后為何急著要親近我?”
“知道的。”
“哦?”
“是封禪大典的事情,母后說過,成敗在此一舉,我只有贏了這場封禪大典,才能走出父皇的陰影,成為腳下這塊土地真正的主人。”
清秀少年轉頭,左右看了圈這山清水秀、秋高氣爽的郊外景色。
年輕儒生略微詫異,語氣好奇,“哦?那你就沒想過求我幫忙?”
清秀少年仰頭問道:
“趙先生,為什么要你幫忙?封禪大典難道不是上天之意嗎?是離地先民的英靈在天上選出大離真正的君主?”
“母后親近你,難道不是希望你能完完整整公公正正的舉辦大典嗎?你負責的是大典儀式。”
“雖然我不太贊成她的做法,畢竟這樣做也太不相信趙先生了,偏要刻意來籠絡感情,多此一舉,還是大人們人情往來、利益交換的麻煩一套,我在書上見到過。”
說著,他垂下眼簾,看著腳下石子。
“不過母后不放心大典,我卻也有些理解,畢竟真的事關重大,她說…很多人想至我們母子于死地,明處暗處都有,特別是要注意…兩個武夫…”
“母后…很想我就是上先民選中之人,大典能有祥瑞出世,雖然我也不知道我有什么值得九天寒宮里的先民們,看的上眼的地方。我…我只不想看見母后傷心,父皇走后,我只有她一個親人了。”
少年聲音有些低沉。
年輕儒生轉頭注視他,沉默了會兒。
脫下龍袍的他,很像一個普通寒京人家的少年。
年輕儒生微微側身,看向不遠處的皇城建筑,似在瞇眼仔細打量:
“那你為自己想過沒?你只有贏了封禪大典,有祥瑞出世,以后才能有機會…報斷手之仇。”
清秀少年安靜了會兒,忽道:“趙先生,你不是說過,這些只能靠我自己嗎,難道要全寄托于上天的旨意?去求先民,求…求…求你們暗中幫忙?”
年輕儒生聞言,沒回頭看他,也沒再做聲回答。
二人腳步不停,一時間無言。
都沉默往前走。
他們身后,有一大群人安靜的跟隨。
如此這般,走出十數步,年輕儒生突然停步,清秀少年愣愣回首。
只見那儒生笑若春風道:
“額,咱們該不會要用腳走過去吧,等徒步走到廣寒宮,估計菜都涼了。”
少年啊了啊嘴,怔了片刻,驀笑:
“好嘞!咱們坐車出發!”
“對了,你姓李,那名什么?一直沒聽說過。你喊了我這么久的先生,我還一直不知道你的名字。”
“李望闕。望闕的望,望闕的闕。”
“……好名字。”
“嗯,外人很少知道。是母后給我取的,她說…以后想送一件禮物給我。”
“嘶,霸氣側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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