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宮后殿。
寬敞的大殿內,只有四人,卻門窗大開,顯得冷清。
然而幸好,燈火通亮,倒也沒有那種深宮冷殿的陰氣。
并且未央宮前大殿,正在舉辦盛宴,影影約約一些歌舞聲、詩唱聲飄來,添了分煙火氣。
此時,大離皇太后獨孤氏,端坐在后殿首座的珠簾后方。
瞧不清面容。
殿內有幾把椅子。
趙戎,顧抑武和李明義,分別坐在獨孤太后下首的左右。
殿門外,一些趙戎頗為熟悉裝飾的弦月離女們,靜立守著。
而不遠處,連接前殿的行廊上,每隔十步也有侍衛把風。
趙戎發現,這后殿似乎被人用仙家手段布下了法陣,那些殿外之人,無法聽見殿內的話語聲。
不過她們卻可以瞧見后殿內孤獨太后和趙戎一行人的情景,雖然殿外的這些人都是目不斜視…
大殿最高處,珠簾后的白服女子開口道:
“趙先生和顧先生千里迢迢趕來寒京,一路辛苦了。”
她聲音雖然端莊冷疏,有種久居上位者的語調習慣,然而此時的語氣,卻也是盡力緩柔,帶著些關懷。
趙戎搖頭,“不辛苦,分內之事罷了,吾等在書院讀書,也當為書院解憂,何來辛苦一說。倒是太后娘娘辛苦了。”
他笑了笑,最后一句話一語雙關。
珠簾后的白服女子,似乎在仔細瞧著下方的年輕儒生,安靜片刻,搖首:
“只是命苦罷了,先帝一走,就獨留哀家與陛下孤兒寡母,這大離王朝的偌大家業是先帝辛苦打下的,哀家與陛下怎敢掉以輕心…”
她輕輕一嘆,似是低頭抹淚。
趙戎和顧抑武對視一眼,一齊拱手行禮道:“逝者已矣,生者如斯,太后節哀。”
一旁,李明義面色正經,搖頭,“皇嫂太多愁善感了些,皇兄雖仙逝,但本王還在,皇嫂嫁入我李氏皇族,豈能讓外人欺負了?那些接機造反的亂臣賊子,本王定會一一收拾,竭力為皇嫂和皇侄分憂,鞠躬盡瘁,死而后已。”
李明義一身蟒袍,背手而立,一番話語鏗鏘有力。
惹趙戎與顧抑武側目。
獨孤氏似是破涕而笑,欣慰連連,“如此甚好,如此甚好,哀家與陛下苦命,以后就仰仗皇叔了。”
“皇嫂這是何話,折煞本王。”李明義輕輕搖首。
旁聽的趙戎挑挑眉,忍不住瞧了眼這位大離攝政王。
你這些話說的可謂是耐人尋味啊。
把獨孤氏和李氏皇族分別摘了出來說…
所以獨孤氏以前是外人,至于現在嗎,可能是外人也可能不是外人,不明說,但是你李明義肯定是代表李氏皇族的,而小皇帝也姓李,這座王朝也是李氏皇族的…
雖然不知道這李明義的話語是潛意識的,還是故意的,不過趙戎覺得這都已經能說明很多問題了。
如此這番,趙戎看好戲似的,觀摩了一會兒這嫂慈叔睦的一幕。
只覺有趣。
隨后,獨孤太后巧妙的轉開了話題。
“說起來,若是求賢若渴的先帝還在的話,能見到趙先生和顧先生這樣厲害的讀書人,定會開懷大笑,掃榻相迎。”
顧抑武出聲道:“太后客氣了,大離先帝的事跡,我書院儒生在山上亦有耳聞,未能見一面,也是吾與子瑜之遺憾。”
獨孤氏又恭維了一番林麓書院與趙戎這些儒生們,言語親近。
趙戎與顧抑武二人亦是客套回復。
同時,二人也主動提出了,明日先去大離先帝目前停靈的宮殿祭奠,獨孤氏頷首應許。
不多時,大殿內心思各異的四人,默契安靜了片刻,終于說起來正事。
獨孤太后詢問道:“趙先生,聽說這次封禪大典的具體流程事宜,都是由你來安排指導…”
趙戎頷首,“承蒙同僚不棄,封禪之禮確實是大多由我定調,不過最終的流程與細節,還是要在下拿出個方案后,再與抑武兄等同門仔細商討,再最后一起拍板。”
獨孤太后和李明義紛紛頷首,目光都落在這個年輕儒生身上,心里了然,主事人…就是他了。
趙戎微微垂目。
其實對于這次封禪之禮,隊伍里的大多數正義堂學子是不看好的,有些破罐子破摔的意味。
當初在孟正君的眼皮子底下,他們紛紛上臺,除了講了講義氣,力挺趙戎與顧抑武以外,還有對那位古板學正壓迫的反抗心氣。
所以眼下被孟正君‘罰’來大離操辦封禪大禮,他們大多對于最后的考核結果與分數,帶著悲觀態度的。
除了封禪大禮等難度外,還有孟正君可能會有的吹毛求疵。
這也是當初顧抑武看見自家學堂學子一起胡鬧上臺后,生氣的原因。
不過雖是如此,顧抑武和正義堂學子們對那日自己上臺的行為并不后悔,如今想起,猶然覺得暢快解氣。
就當是下山一趟‘帶薪’旅游。
隊伍里眾人這種咸魚心態,趙戎是頗為憂郁的,不過他也沒有灌什么雞湯鼓氣,只是后來主動挑起了制定封禪大禮方案的重擔,
他帶抑武兄和眾學子們下山的,他便要負責。
而顧抑武和正義堂學子們對此,亦是欣然同意…
這時,獨孤太后身子微微前傾,凝視趙戎:“那么請問趙先生,是否已經有了大致方案,可…可否一說?”
趙戎瞧了瞧她,微笑不語。
似是山人只有妙計,但就是不說。
賣著關子。
紫色的珠簾后,蒙面紗的獨孤氏,秀美微微皺起,頓時有種不怒而威的上位者氣勢。
不過下方的趙戎等人瞧不見,而且旋即她也松開眉頭。
這儒生…哀家剛剛還覺得他挺正經的,還道是木槿和雪蟬描述的有些差落…獨孤氏前傾的柔軀微微恢復,心里暗啐一聲。
此時,她臉色不變,玉音緩了緩:“不瞞趙先生說,對于封禪大典,朝廷上的諸公與禮部官員們都是一頭霧水,沒有經驗拿不準…在大離之前,前面幾個朝代,都未有類似的大禮可以參照。”
獨孤太后頓了頓,一嘆,“望闕北部諸國,除了那幾座古老舊王朝外,對于封禪大禮方面也是一片空白,而前者也定是不會輕易將這種涉及國勢氣運的重禮儀式,告訴我朝的。”
趙戎點頭,氣定神閑。
她看了眼趙戎,垂下眼簾,嘴里繼續道:
“在趙先生來寒京之前,禮部也盡全力做了些準備,相關典籍翻遍,各種大禮道禮器祭祀物都準備妥當了,只是也不知符不符合趙先生的計劃,趙先生可否…說說。”
趙戎還是輕輕點頭,不置可否,只是笑語了句:
“嗯,有勞太后,與禮部的兄臺們了。”
紫珠簾后的白服女子抿了抿不抹胭脂,卻粉嫩欲滴的唇。
“趙先生可是有不便之處,嗯,是哀家心急了,趙先生按照自己的安排去做即可,不用顧及哀家。”
她善解人意道。
趙戎微笑點頭。
場上氣氛一時間有些沉凝與尷尬。
一旁,顧抑武忍不住看了眼子瑜,只見其一副‘你教我做事啊’的霸道儒生的模樣。
不過他也沒覺不妥,子瑜與他們本來就是書院儒生,不歸這大離管,哪怕眼前這位不露容貌的女子是站在大離權力最高處的存在。
而且眼下不還得仰仗他們嗎?
不過子瑜還是厲害的啊,能把這大離太后和攝政王的心態拿捏的死死,這兩位可不是心智尋常之輩…顧抑武暗道。
其實咱們那里有什么好的方案和妙計,昨日問子瑜,他還是苦笑聳肩,不過眼下,先配合子瑜把這兩人震住了再說,嘶,子瑜這從容不迫的演技可以的…
魁梧儒生心里灑笑,暗嘆了一番。
“咳咳。”
下一秒,一道咳嗽聲在大殿內回蕩,獨孤太后、李明義而人移目看去,只見顧抑武面色正經,認真喚了句:“子瑜,”
趙戎沒看他,不過隨后卻點了點頭:
“這樣吧娘娘,這幾日我與同門一起去禮部走一走,將該準備的東西說一說,給些小意見,如何。”
獨孤氏目光露處欣喜色,“如此甚好。趙先生,封禪大禮的事情,哀家和攝政王,還有朝廷諸公一定全力配合你操辦,在封禪大禮結束前,這大離一切…”
她頓了頓,“一切合適的事宜趙先生都可以便宜行事,官員與仙家的遣派,寶物與資源的調用,都聽從先生的,若是有人從中搗亂作梗,或是不配合,趙先生與諸位先生們,可以直接來找哀家,哀家來替你們出面解決。”
趙戎略微意外,嚯,這給的權力可忒大了些,那強搶民女什么的,豈不是隨隨便便,嗯,到美人云集的樂坊司去搶都可以。
他心里玩笑了句。
不過這‘為所欲為’的權力確實可以讓趙戎借此做些事情,當然了,當下他最重要的事情還是籌備封禪大禮,不是胡鬧。
心里有了些思量,趙戎點頭承情道:
“多謝太后娘娘。”這是真話。
“是哀家要仰仗趙先生才是,趙先生,哀家這兒有一枚弦月銀牌,你且收下,在這大離境內,見這銀牌如見哀家,望趙先生妥善使用。”
趙戎頷首。
獨孤氏轉頭輕喚:“木槿。”
一位趙戎熟悉的宮裝婦人,從大殿某黑暗處垂目走出,將一枚古樸銀牌遞給了他。
趙戎接過這枚他還沒完全意識到權力有多大的銀牌。
他瞧了幾眼,想了想。
“嗯,在下真的調用大離的任何人或物,查閱任何典籍,去寒京任何地方這些都行嗎?”
年輕儒生一邊收起銀牌,一邊面色誠懇的朝那女子確認道。
“當然……”獨孤氏剛要應聲,便心中忽然警覺,卡住了話頭。
她忍不住瞧了眼臺階下方那個年輕儒生的真誠笑容。
獨孤氏之前還覺得趙戎可能禮貌正經,不過經歷了剛剛那一番談話,再加上木槿與雪蟬和她匯報過的事。
剎那間,思慮念頭極多。
紫珠簾后的蒙面白服女子,貝齒輕咬,突然有點后悔直接給他弦月銀牌了。
這儒生的眼神為何這么討厭,直直的看著哀家,不是有珠簾擋著嗎,他看什看…是了,這姓趙儒生好色且貪婪,在星子鎮就已經收下了兩位絕色離女,但收禮卻不松口辦事,態度模凌兩可,今夜又輕佻傲慢,著實可惡。
她心里輕語,泛起些厭惡感,只不過很快便淡去了。
珠簾后的女子眼眸古井無波。
這些年來,又不是沒有見過這些男子們的目光,收到過太多了,比這還惹厭惡的目光多的是,只不過這個趙子瑜似乎更加明目張膽肆無忌憚而已。
這世間的男子都一樣,她早已看淡,漸漸無感,不再為其影響心情與理智。
只不過,林麓書院怎派了這樣一位輕佻儒生來,那位守禮的孟先生當時不是說,要派來一個十分看好且與她很像的正直后輩,來主持封禪嗎。
就是這個趙子瑜?
與那位孟先生很像的正直后輩?
獨孤氏暗暗皺眉,不過眼下有求于人,她也不是那種喜形于色的率性小姑娘。
面紗下,她的俏臉努力綻出一些洽淡的笑容,繼續道:
“當然都是隨趙先生安排,哀家信任先生,能夠合理安排大離的人力物力,籌備好封禪大典,至于去任何地方…想必守禮如先生,一些不合適或不合禮的地方是不會踏足的…對嗎,趙先生?”
趙戎哪里知道他誠懇老實的目光被人誤會了。
此時微愣。
額,比如你的寢宮?還有先帝那些妃子們的寢宮?你不拐著彎強調,本公子還沒想到這茬呢。
他心里吐槽了句,臉上一本正經道:“這是當然。”嗯,除非忍不住。
年輕儒生心里撇嘴,難不成你宮里還藏了什么見不得人的秘密不成。
獨孤氏哪里知道趙戎心中的吐槽,這時有些放心的頷首。
幾人隨后又聊了會兒關于封禪的事宜。
某一刻,趙戎忽點頭道:“其實,在下這封禪的計劃安排,眼下倒也不是全不能說。”
獨孤氏明知他在賣關子,卻還是不禁柔軀再次微微前傾。
“哦?趙先生可有愿意說的,哀家愿聞其詳,替先生參考一下。”
她凝視著下方這個微笑儒生。
“聽說大離境內,有座最高的山。”
李明義平靜接話道:“趙先生說的,是祭月山?”
“正是。”
趙戎點點頭,掃視場上一圈。
“嗯,就那兒了吧,瞧著風景不錯。”嗯,雷也挺響的。
他語氣輕描淡寫。
紫珠簾后,蒙面白服女子眼眸閃了閃,隨后眼簾垂下…
“祭月山…自是都聽趙先生的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