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懷瑾抄著手,站在院門外,看著趙戎與趙靈妃連玦離去的背影,沉默不語。
雖然她剛來望闕州獨幽城不久,但因為某些原因,望闕太清四府的事情,魚懷瑾是頗為熟悉的。
比如一個左眸下有淚痣、第七境逍遙不難、即使在四大洲太清府也可躋身前列的女子劍修。
視野之中,這個她很早就聽某人念叨過名字的女子劍修,正一邊手提著裝粥的食盒,一邊亦步亦趨的跟在那個不愛穿學子服的趙子瑜身后。
某一刻,女子螓首輕垂,悄悄探手,牽扯了下趙子瑜的衣角,似乎是在為他撫平衣角的皺褶,只是下一秒,她的手便被那個趙子瑜反手一抓,女子掙了兩下,沒有掙開,低頭安靜了幾息,隨后偷偷往前邁了一步,與他貼在了一起,二人十指相扣,攜手遠去。
魚懷瑾的視線一直落在趙靈妃的背影上,直到她與趙戎的身影消失在林蔭道路的拐角,魚懷瑾才眼瞼微垂,收回目光。
她低頭看了眼濕漉漉的袖子,旋即轉頭,對著一起目送趙戎二人遠去的李錦書行了一禮。
“李師兄。”
李錦書還禮,笑容溫潤,“靈妃弟妹與子瑜鳳協鸞和、故劍情深,性情與大多數劍修一樣,直來直去,心思純粹,剛剛進門之時,誤會了魚師妹,才貿然出手,還望師妹勿要心生芥蒂。”
“李師兄多慮了,已解釋清楚,自然不會。”魚懷瑾聲音平靜。
李錦書瞧了眼她的表情,點了點頭,又寒暄了幾句,便轉身離去了,今日借為靈妃弟妹帶路一事,免去了參加那喧鬧聚會的俗事,涉及小師弟,想必老師應該不會怪罪,又可以在屋內安靜讀書了…
魚懷瑾回到院子里,看見了正在書堆后眼神鬼鬼祟祟的范玉樹,她站在石桌前,注視著范玉樹,想了想。
范玉樹見狀,腰桿一直,目露希冀之色。
魚懷瑾盯著他,語氣認真,“你有沒有娘子來看望?”
范玉樹受到了成噸的暴擊,一臉的生無可戀。
這日子沒法過了。
一炷香后。
在給“為了率性堂之崛起而讀書”的范玉樹布置好后面的功課后,魚懷瑾也手里提著一只食盒,離開了東籬小筑。
她離開南軒學舍,路過了汲泉亭,向林麓書院內的東南方向走去。
一路上,碰到了不少墨池學館的學子,只是除了率性堂學子以外,幾乎無人與魚懷瑾打招呼,哪怕她是六堂學子皆認識之人。
而一般按照學院風氣,同窗之間路上相遇,就算只是點頭之交,都是會道聲“年兄”的。
“懷瑾。”
一個大嗓門的女聲傳來。
正提著食盒靜默行走的魚懷瑾應聲回頭。
身材高大的蕭紅魚拉著身姿苗條的李雪幼,三步一躍的蹦到了魚懷瑾身前。
魚懷瑾見狀,后退一步,彎腰行禮。
蕭紅魚和李雪幼,與魚懷瑾相處了不少時日,對她走在路上打個招呼都要守禮的行為倒也熟悉,習慣后倒也有耐心。
二人也紛紛躬身行禮。
蕭紅魚直起腰,她唇角向兩側揚起,張大嘴笑著,“懷瑾,你是要去哪,今日無事,不給范玉樹那家伙補課了?走,咱們去城里玩去。”
魚懷瑾微微皺眉,“紅魚,肅容!”
“哦,”蕭紅魚連忙把嘴一捂,醞釀了下,又把手揭開。
她一張大嘴被嘟起,做“笑不露齒”的櫻桃小嘴狀。
蕭紅魚努力做板臉狀,結果表情顯得非常奇怪別扭,她撅著嘴道:“懷瑾,你看這樣行嗎。”
“撲哧。”一直安安靜靜的李雪幼,見身旁同伴又作怪,忍俊不禁。
魚懷瑾依舊板起的臉,只是有些凌厲的眸光下,刻板的眉眼不易察覺的微微柔和了些。
她抿唇,搖頭道:“不是的,我是去找朱先生,等會兒還要回東籬小筑。”
蕭紅魚微怔,“東籬小筑?”
“就是騰鷹兄與趙兄的學舍住所。”
“不就一菜園子嗎…”蕭紅魚小聲嘟囔一句,察覺到魚懷瑾投來的目光,連忙停住,轉而道:“好像半旬沒見著朱先生,不過明日就有她的課,可以好好玩…咳,學字了。”
李雪幼點頭。
蕭紅魚笑道:“那就不打擾懷瑾你了,我與雪幼先走一步,今日休沐,給他們補課歸補課,你也別太累了,給自己放松下。”
魚懷瑾目光微垂,點了點頭,不過還是叮囑了一句,“勿要玩的太晚,早些回來休息,明日課多,第一節課是在清晨。”
“知道啦。”蕭紅魚與李雪幼笑應著。
魚懷瑾目送二人離去。
她在原地靜立片刻,忽然轉身,略微偏離了去老師所居住的猗蘭軒的最近路線。
魚懷瑾提著食盒,一路向北,進入了一片竹葉枯黃的竹林,她步姿端莊,腳步不停,靜靜的走在,鋪滿狹長竹葉的僻靜石階道上,緩步上山。
秋風拂來,落葉漫天,女子登高,獨上幽臺。
魚懷瑾來到一處半山腰處的廢棄古臺,似乎是常年無人清掃,且人跡罕見,古臺破敗幽靜。
四周都是繁茂樹林,古臺正好是一處空出的飛地,其中的一半凸離了山體,懸于空中,視野開闊,風景獨特。
魚懷瑾登上了古臺,她的肩膀微微一松,只是腰肢依舊筆直挺拔。
女子緩步走到古臺的邊緣,停步,腳下是被秋風染黃的茂林,她忽蹲下,將食盒放置一旁,坐在了臺沿之上。
涼風咧咧,魚懷瑾滿袖山風,衣玦紛飛,她瘦弱矮小的身軀,似乎下一秒就要秋風攜走了一般,乘風而起。
魚懷瑾低頭,從袖子中取出了一只對折的藍白手帕,兩指捏起,輕輕一抽。
里面包裹著的,正是她之前在東籬小筑,在趙戎面前吃了一小半的青瓜。
女子抿嘴,玉白小手抓著青瓜,喉結鼓動了下,她眼眸微瞇,忽然轉頭側目,左右看了看四周。
下一秒。
魚懷瑾另一只手抬起,將之前包著青瓜的手帕隨意向后一拋。
嗖的一聲,藍白手帕轉瞬之間,已被烈風刮走,消失在了風中。
一切悄無動靜,風聲依舊,只是,若是此刻,有目力極好之人,于遠處眺望這一處偏僻古臺,所見之景,會是古臺之上空無一人。
魚懷瑾低頭,小口吃了口青瓜,眼眸下意識的瞇起。
就像只第一次偷吃魚兒的幼貓。
她一口一口的嘗著。
嘎嘣,嘎嘣…
咀嚼的幅度也越來越大。
到了最后,竟是與之前趙戎吃青瓜時,所示范的有些一樣,發出了清脆的聲響,大口大口的品味著好吃的食物。
只是,女子終究還是控制著,未有露齒,沒有完全學某個性格看起來有時沉穩、有時跳脫的男子。
但是即使如此,若有熟悉她之人,此刻就在這兒,看見這一幕,定是第一時間瞪大了眼睛,揉眼又揉眼。
魚懷瑾“大膽”的品嘗著這個季節山下常見的蔬果,呼嘯的山風將嘎嘣嘎嘣的無禮聲響淹沒。
也將這一幕藏進了風里。
她并不是沒有吃過好東西。
龍肝鳳爪、稀世奇珍,魚懷瑾都有嘗過,好吃,但是她不喜也不厭。
而眼下,手上這個山下尋常的蔬果,不知為何,從咬下第一口起,她便無緣由的喜歡上了這清爽的口感。
是的,無緣由。
魚懷瑾一邊瞇眼吃著青瓜,一邊抬頭打量著遠方的風景。
她懸于空中的雙腳不自覺的輕輕蕩起。
似乎是被秋風推著一樣。
這處幽臺正面對著北海的方向,投目望去,海天一條藍線與她之間,是獨幽城此起彼伏、不計其數的建筑。
黑壓壓一片。
就像林麓書院正中央,最肅穆的那棟祭祀建筑屋頂的漆黑磚瓦一樣。
魚懷瑾張嘴又吃了口青瓜,沒有顧忌的鼓起腮幫,她微微偏頭,看了眼獨幽城中最高的那座山峰。
只見,今日的幽山,一襲鮮艷欲滴的綠衣,與這橙黃蒼涼的秋景格格不入。
魚懷瑾微微仰頭,輕咽了一口,她舉目眺望著幽山上的望闕臺,香腮一起一伏。
之前,魚懷瑾聽書院內的同窗們說起過,一個關于這座望闕臺的傳聞。
她覺得很是無聊,不管是編篡這個傳聞之人,還是相信并傳播這個傳聞之人。
時間一點一點的過去。
女子手中的青瓜也越來越短,哪怕她已經很慢很慢的在吃了。
但是總會吃完,就像這短暫的休息時光一樣。
食盒中還有,但是魚懷瑾沒有再拿。
能在登山之時,有這片刻的歇腳寧靜。
她覺得已經夠了。
突然,不知為何。
魚懷瑾腦海中又冒出了某個男子的消瘦臉龐,與所說的一大堆她沒有聽懂的話語,不過…他說的那個“涼拌青瓜”,是什么味道?
林麓書院東南角有一處靜謐院子,隱藏在蔥蔥郁郁的綠林之間。
院外是一帶粉恒。
此時,正有一個古板女子,提著食盒,步履沉穩的沿著淡粉色院墻,行走到了院門之外。
門前。
魚懷瑾抬手,準備敲門,突然她動作一頓,凝眉,瞧了眼門上的對聯。
“福無雙至今朝至,禍不單行昨夜行?”
魚懷瑾抬眉輕念,感覺這副對聯有些古怪,便又仔細看了會兒。
不多時。
她漸漸看出些門道來。
這副楹聯上聯與下聯的前四個字,字體雋秀雅致,有淡淡的空靈之美,宛若蘭花,遺世獨立,清幽淡雅。
這是魚懷瑾所熟悉的老師的楷書。
而這上聯下聯的各自后三個字就有講究了。
這是一種她從未見過的書體,
初看去,草不草,楷不楷的,似乎不三不四。
但是魚懷瑾一直跟著老師學習,耳熏目染之下,一些單純的審美欣賞能力,還是有些的。
她目光微凝,這書體但卻并不是不三不四,而是似乎自成了一派,從未見過的一派。
這不像是老師的字跡,應當不是老師鉆研出來的新書體,而且這幾個字看起來灑脫雄渾,應當是男子的筆鋒。
只是,為何這張楹聯會同時有老師和另外一個男子,兩個人的字跡?
老師又為何將這副楹聯張貼在門外?
魚懷瑾凝神看了一會兒,沒再看出些其他太多東西來。
畢竟,她雖然與朱先生關系極近,但是魚懷瑾的書藝學的也并不太好,除了對于此藝學能否證道,她保留懷疑態度之外,魚懷瑾最初跟著朱先生所學習的是經義儒道,只是后來老師她…
魚懷瑾微微搖頭,直接抬手敲門。
咚咚咚————
“來啦。”一道略微稚嫩的童聲傳出。
院門吱呀一聲被從內打開。
門內,露出了一個身材矮小的藍衣女童。
女童身穿書童裝,發絲全都束在了帽內,小臉圓潤潤的。
“魚姐姐。”女童語氣驚喜。
魚懷瑾感覺蘭香撲鼻,放眼望去,只見院子內遍布奇花異草。
她收回目光來,注視著靜姿,躬身行了一禮,輕聲開口,“先生在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