課堂是一個很奇妙的地方。
作為身處其中讀書的學子,只是這個大集體的一小部分,但是,有時候你的一舉一動,都悄悄落在了大多數同窗的眼中。
不管你做這個行為的本身是如何在想,那些旁觀的同窗們心中自有一桿他們的秤。
衡量你在這個集體中的位置、在老師心中可能的位置、在集體里最漂亮的那個女子心中可能的位置。
將你度量。
然后便是或幸災樂禍,或同情卻又優越,或羨慕夾雜嫉妒。
就比如,此時此刻,蘭舟渡空地上這節正在上著的書藝課。
魚懷瑾剛剛說卷子未收齊,只是沒有明說到底少了何人,但是在場所有的率性堂學子心里其實都知道是誰,心照不宣。
而這時,作為課堂上所有學子們幾乎每時每刻目光焦點的朱葳蕤,將那一疊眾人認真的交上去、只是獨少一人的卷子,輕輕卷起,握在了手上,一雙玉手又背在了身后束帶的纖細腰肢上,她下巴微微揚起。
朱葳蕤和身后緊跟著的古板弟子一樣,蘭似的花容板著,若說前不久她笑容柔和、嫻雅的和眾學子們循序漸進的講授筆勢時,讓臺下的學子們望之如一朵春日的菲菲幽蘭,那么此刻微微瞇眼細瞧趙戎的朱葳蕤,在學子們的眼中轉瞬間就便為了一朵凜冬的寒蘭,帶著凍人心肺的冷香。
她眼眸凝著趙戎,緩步下了臺,向左側的那一角走去。
魚懷瑾為朱葳蕤端著一把兩指闊的古舊戒尺,亦步亦趨的跟在她的身后,魚懷瑾眼神平靜的看著前方的趙戎,也把臉板著。
或者說她是天生就這幅板臉的嚴肅表情,反正趙戎除了見魚懷瑾第一次吃青瓜時面色有些精彩外,還真沒見過她有太多其他神色,這是因為魚懷瑾“生人勿近”沒有解鎖呢,還是說本來就是個面癱?反正趙戎一直有些好奇這一點,想著哪天給她講個笑話來著…
這一對先生與學生,一大一小的兩個女子,都面色不善的盯著趙戎,向他走去。
全場的率性堂學子,都目光跟隨在她們二人的身上,不時的轉頭看一眼大難臨頭才剛剛察覺并抬頭的趙戎。
這是惹惱的咱們課堂上地位最高的兩個女子?
學子們之中,有搖頭輕笑者,如吳佩良。
有皺眉不語者,如范玉樹。
還有眉目不忍者,如李雪幼。
當然,大多數還是無所謂的像看好戲與熱鬧之人,就如蕭紅魚一樣。
不管如何場上諸學子如何去想,空地之上徹底的安靜了下來,只有朱葳蕤與魚懷瑾的腳步聲,和啪的一聲書本關合聲,是從某個趙姓學子那兒傳來,在眾人的各異目光中,他終于反應遲遲的察覺到了什么,正緩緩抬頭。
趙戎面色如常,沒有去看周圍的學子們,而是正目注視著眼前來勢洶洶的一對師徒。
他眼睛一眨不眨,表情依舊看不出有絲毫的改變,似乎是給…嚇傻了一樣,眼睛直愣愣的,場上不少學子暗笑。
吳佩良視線在趙戎臉上停了停,旋即嘴角輕撇的搖頭,他表情慵懶,覺得有些無趣,目光一轉,看向了朱葳蕤手里的卷子,表情更加不耐了。
耽擱個什么時間,還有朱先生和魚學長也是,那混子不寫就不寫,何必搭理他去管他,白白耽誤了時間,快些改卷,本公子有些渴了,也不知道這口讀書種子才能得的井水到底是什么味道,不過,哎,回頭又要浪費時間給學館的同窗們回答了…
吳佩良的視線不知不覺又來粘在了那只小竹筒上,此刻,竹筒正靜靜的立在前方那張已經無人的漆紅長桌的桌頭,突然,趙戎那兒又有動靜傳來,吳佩良旋即轉頭看去,只見朱葳蕤已經帶著魚懷瑾與戒尺,來到了那個惹人厭的混子身前…
朱葳蕤背著手,昂首挺胸的向趙戎渡步而去。
她其實是并不喜歡這個走路姿勢的,因為這將手背在身后,腰桿筆直,挺著胸脯的模樣,會讓朱葳蕤所穿的某件衣物的負擔陡然大增,而力又是作用相互的,那件衣物束縛起來的沉甸甸的累贅,會強烈抗議并反抗,結果便是她受罪,勒的生疼,估計又有紅印子了…
不過朱葳蕤依舊保持著這個走路姿勢,玉顏上,面色不改。
有些事她早就習慣了,忍著即可。
而眼下這幅走路的姿態,朱葳蕤覺得加上她先生的身份,可以在講堂上給予學生壓迫感與威嚴感,這是朱葳蕤跟某個老人學的,不過,她并不會承認這一點。
朱葳蕤柳目微凝,對視上了抬頭看來的趙戎,她板著臉,走到了他的桌案前,看著趙戎。
安靜了一會兒。
趙戎眼睛微微上抬的瞧著她。
全場的率性堂學子,都看著這二人。
咚咚——
朱葳蕤下巴微微抬著,背在腰肢上的手,騰出了一只來,用卷起的那疊卷子輕輕敲了敲身前男子的桌頭,嗓音清脆,“趙子瑜,你的字呢。”
趙戎聞言,垂目,重新打開了手上厚重的書,旋即伸手右探,案幾上的右側桌面安靜的躺著幾片紅楓葉,是被之前的江風送來,他捻起一片紅的恰好的楓葉,夾在了那一頁的書里,合上。
無數道視線中,趙戎抬頭,聳肩坦白道:“朱先生,諸位同窗珠玉在前,在下觀之,只覺得下筆無味,不敢獻丑,所以棄權。”
周圍響起些笑聲。
而一旁的范玉樹皺眉一嘆,只覺得是他給趙戎的壓力太大,讓好友連落筆的勇氣都沒了,范玉樹眼神歉意的看著趙戎,
趙戎察覺到了范玉樹的表情,他朝范玉樹抿嘴搖頭,讓他勿要自責。
朱葳蕤看不下去了,趕忙側身從魚懷瑾手里接過戒尺,她玉容繃著,盯視趙戎,將竹板戒尺的一端輕壓在他的手旁三厘處,聲線脆亮。
“不可棄權。他人寫他人的,你寫你的…哪怕幾個字也行。”
趙戎沒有去看手旁洋洋示威的戒尺,抬目瞧了眼她明亮的眸子,嘴角微微一扯,就知道你是在套我的字。
他把頭一搖,嘆道:“實在抱歉,朱先生,魚學長昨日給在下補課,畫‘正’學琴,我兩手操勞了一日,夜里也沒怎么停歇,現在的手指可能連筆也拿不穩,望先生恕罪。”
朱葳蕤一雙柳葉眼微睜。
趙戎挑眉,抬頭和她對視。
二人四目以對,大眼瞪小眼,一時無言。
朱葳蕤算是知道了,他就是不想寫,再說也沒用,而趙戎也是知道了,她就是在“騙”字,便不寫給朱葳蕤。
二人不知怎的,心有靈犀的產生了某種默契。
只是,慢慢的。
趙戎和朱葳蕤對視的時間越來越久,眾學子們一直沒等來期待中的朱葳蕤的反駁與呵斥,場上安靜的氣氛,像是被加入了某種東西,開始便的有些奇怪。
一直不耐煩等著的吳佩良漸漸皺眉。
原本津津有味旁觀著的蕭紅魚,轉頭和眨眼的李雪幼對視了下。
離趙戎和朱葳蕤最近的范玉樹,不停的轉著頭,左看看趙戎,右瞧瞧朱葳蕤。
朱葳蕤身后,端著手的魚懷瑾感覺尤為深刻,畢竟二人是曾經朝夕相伴,一路南下來到望闕州這處天涯海角處儒家書院的老師。
她看著老師的抿唇的好看側臉和眼里倒映的某人的面容。
魚懷瑾目光一轉,認真注視著趙戎的表情。
此時,趙戎還在與朱葳蕤對視著,目光寸步不讓,同時,他余光也察覺到了周圍的繽紛視線,微微凝眉。
突然,就在這課堂氣氛越來越詭異之時,朱葳蕤身子一轉,同時也吸引所有人的注意力。
她轉身看著魚懷瑾,“玄機,子瑜說的可是真的?”
魚懷瑾行禮,“老師,大致不差,只是光是學琴畫正,不至于連幾個字都不能寫。”
朱葳蕤徐徐點頭,斜了眼趙戎,旋即忽然轉身,面朝空地上的眾多學子們,吩咐道:“我要批改卷子,大伙先自習練字,盡量安靜,等一會兒選出來字魁,再繼續上課。”
場上學子們一怔,紛紛行禮應聲,“好的,先生。”
語落后,他們動手忙起了自己的事,只是,朱葳蕤就在空地上的座位間逗留沒走,諸學子們,特別是男子,那里有太多心思做事,況且書藝課對他們而言除了寫寫畫畫也沒什么太多事可做的,而目前又是在等待卷子被先生批改的靜不下心來的時候。
率性堂學子們的注意力依舊停留在這邊,畢竟剛剛那場好戲感覺一點也不盡興,不知還有沒有后續…
朱葳蕤沒再去管他們,只要安靜不吵就行,書法一事最忌雜鬧之音,而課堂紀律什么的她從來不必擔心和親自看管著,因為有個省心省力、面面俱到的魚懷瑾。
朱葳蕤回過頭來,看了眼趙戎。
他正伸手,動作隨意的從旁邊范玉樹的筆架上取了一只毛純質佳的紫毫小筆,打量把玩。
魚懷瑾忽道:“老師,要不戒尺給我吧。”
讓我來管。
趙戎猛的抓筆,他抬頭瞪了眼這個古板女子,魚懷瑾,本公子勸你做人留一線,否則我就…就叫人!你好自為之。
魚懷瑾無視了他的豐富表情,她抬頭注視身前的老師。
朱葳蕤看了眼弟子認真的表情,搖了搖頭,“不用的。玄機,你去幫我將那只小竹筒取來,順便再拿一張你們跪坐的這種蒲團。”
魚懷瑾微怔,不過還是點頭轉身。
很快,她便一手端著竹筒,一手提著一張蒲團返回。
而這只裝有正冠井水的竹筒也牽動著周圍所有學子們的心。
朱葳蕤一一接過,她巧目盼了眼趙戎。
趙戎皺眉,表情狐疑。
朱葳蕤一笑,在全場的注視下,將蒲團擱放在了趙戎的對面,旋即衣袍一提,長腿一曲,跪坐了下來,與趙戎面對著面,只隔著一張不大的案幾。
眾人側目。
朱葳蕤偏頭對魚懷瑾道:“玄機若有事,可以去忙。”
魚懷瑾點了點,但是沒走,依舊站在她的身后,只是卻表情疑惑的看著趙戎,與其他學子們一樣。
而趙戎此時也很無語。
朱葳蕤坐姿端正,她將那一疊卷子放在趙戎的桌上,又兩指捏著翠綠竹筒,輕輕搖了搖,隨后眸光一轉,看著趙戎,翹唇,“子瑜不想嘗嘗這井水嗎?”
趙戎眼神恢復平靜,繼續低頭把玩起了那只在山下很受文人墨客追捧的精巧紫毫筆,“不想,涼水塞牙。”
范玉樹嘴角一抽。
吳佩良嗤之以鼻。
“噗…”李雪幼連忙縮頭捂住小嘴。
朱葳蕤也是微楞,續而失笑,她將小竹筒擱放在卷子旁邊,似笑非笑的看著趙戎,點頭道:“子瑜的口味卻是與常人不同…”
若有所指,趙戎嘴角一抽。
朱葳蕤莞爾笑道:“那我們就喝熱的。”
只是此時,語落,還沒等眾人來得及反應,朱葳蕤便玉手一翻,手上又倏忽出現了一只翠綠竹筒,只是眼下這一只竹筒比卷子旁的小竹筒大了好幾圈,她晃了晃這只新竹筒,自言自語,“好像還有不少。”
率性堂的學子們紛紛瞪眼,這也是正冠井井水!?
朱葳蕤大袖一揮,趙戎的桌上頓時出現了一套紫檀木茶具,古奢、內斂。
在眾人愣神間,她取出清水凈了凈手,隨后,便是動作有條不紊的擺放著,將竹筒內的井水倒出一些,姿勢優雅的煮茶烹茗起來。
裊裊的香氣很快便彌漫了整個空地。
此時,朱葳蕤提著茶壺壺耳,皓腕上抬,正冠井水煮成的茶水傾入杯中,白煙上沖,她低頭輕輕嗅了嗅,霎那被這茶霧覆蓋了容顏,臉頰似乎是被騰起的熱氣染出了點紅霞,朦朧的茶霧后,似乎有一張隱隱約約的笑靨。
只是很快白霧散去,眾人回神,這時,朱葳蕤臉上的霞光漸散去,她將茶杯擱在桌面上,兩指輕抵杯身,緩緩一推,將茶杯送到了趙戎的面前。
“子瑜嘗嘗,應該不塞牙的。”
趙戎:“……”
魚懷瑾與率性堂的學子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