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
南軒學舍某間屋內,依舊是三更燈火。
只是屋內燈下的書桌前,卻是無人。
床榻上,某人又從水墨的夢境跌落,落入黑暗的海洋,被虛幻的潮水攘挾,于現實的沙灘上岸。
趙戎睜開眼,長吐一口氣,意識放空的思索了一番剛剛的夢境。
白日里,他和那位剛回到書院的學正,‘友好見面’后。
從學館回來的路上,賈騰鷹和范玉樹都小心翼翼的安慰了一番他。
雖然趙戎很想說,他真沒覺得贅婿身份有什么好自卑的。
嗯,這種書里主角才有的苦大仇深的標配身份,趙戎一直以來忍住,沒有驕傲的給他們炫耀過,就已經很不錯了。
哪里是什么苦中作樂。
不過趙戎當時看了看兩位苦口婆心的好友的神色,覺得還是算了,不解釋了。
說出來有些中二。
而且說了也是白說。
這是趙戎再次較為深刻的感受到,前世記憶帶給他的影響,讓他與周圍之人認知上的差異。
或許是趙戎之前根本就沒有體會過太多贅婿的郁悶?
當初剛剛蘇醒,在乾京的公爵府沒有收到什么白眼和鄙視。
如今與青君和好如初,她又對他不掩愛意,嗯,還有一個在一旁蹦跳嚷嚷著‘我也要’的小芊兒。
今天要不是突然冒出一個堅決反對與鄙棄的孟正君。
估計趙戎還在暗暗竊喜這個‘他有別人沒有’的意義非凡的身份吧。
沒想到吧,我是個贅婿,藏在你們中間…
回到東籬小筑后,夜里趙戎又決定入夢一趟。
因為他心里有些猜測。
對孟正君和魚懷瑾這兩個同樣古板的女子有些好奇。
好奇她們的過去。
不過孟正君,趙戎并不太了解,也沒法了解太多。
但是對于魚懷瑾…他們的夢是共通的。
趙戎能大致窺見一些什么。
只是,這一次入夢,他依舊沒有太多實質性的發現,因為那個總角小女孩又溜了,刻意躲著他。
此時,床榻上的趙戎發了會兒呆后,回過神來。
他下意識的想來個鯉魚打挺起身,不過估計這小床板受不了,便也作罷。
趙戎笑著起身,披了件衣袍去往書桌,開始熬夜學習。
在某人挑燈夜讀之時。
某片融化過的奇異水墨夢境,像心湖之水中的氣泡,再次升起。
漸漸演化,恢復原狀。
無光自亮的墨色山水,一片桃源似得田園風光中,繼續靜靜坐落著一座四四方方的學堂。
學堂找不到一扇門,只有一扇小小窗扉半掩。
朝窗縫隙看去,近處的桌前,安靜的坐著一個總角小女孩,坐姿端正,低頭翻書。
學堂內。
那個看不見面容的瘦高老者,依舊在教書。
加上總角小女孩一起的,二十一位學童,認真上課,將夫子奉若神明。
這一切都是在無聲無息的上演。
在趙戎認知中,應當是這個夢境主人的總角小女孩,混在學童之中。
她比身邊的同齡人都要古板認真。
那個瘦高夫子對于她的期盼與要求,比周圍的孩童都要多得多。
此刻,哪怕知道這只是南柯一夢,是一曲唱不盡的黃粱。
這個由墨汁塑造的總角小女孩,還是比所有的夢中人都要投入。
她唯有一張書桌,一座學堂,一扇窗扉,和一堂上不完的課。
哪怕外面花團錦簇,世外桃源,風景如春。
她仍舊走不出去。
某一刻。
學堂內,書桌前,一直認真聽課的總角小女孩,無聲的拿起了筆,書寫了起來。
寫著寫著,忽頓。
她低頭,伸出一指,悄悄嘗了口指尖上的墨汁。
翌晨。
趙戎照常去學館上課。
原本按照他的想法,昨日之事,已經與那位孟學正說清楚,大概揭過去了。
記小本本就記小本本吧。
直到大清早的他被攔下。
“站住。”
一道熟悉的女子平靜嗓音。
正走在范玉樹和賈騰鷹二人中間,正準備一起進入率性堂的趙戎,腳步一頓。
他與兩位好友,還有一些正好路過的學子們,一起回過頭去。
孟正君正靜靜的站在不遠處,端著手,面色正經嚴肅。
在初陽的照耀下,宛若一尊雕像,一動不動。
若不是趙戎認出來她的聲音,估計都不確定剛剛的話語是不是這尊雕刻嘴里冒出的。
趙戎嘴角微扯。
怎么一點腳步都沒有,無聲無息的就出現在了后面,幾息前路過時,那里還是沒人的啊。
嗯,昨天書藝課上也是這樣突然出現,讓人沒有一點防備…
能不能整點陽間的?
學堂外,趙戎心里吐槽一句。
見孟正君眼神專注的看著他,趙戎便也沒再裝傻了,上前一步。
“孟先生何事?”
孟正君皺眉,“你的學子服呢?”
趙戎求生欲很強道“今日陽光明媚,難得的晴日,學生拿去洗了。”
他頓了頓,輕輕瞇眼道“學館也沒有規定一定要穿…”
孟正君打斷道 “學規改了。新學規自今日起開始執行,墨池學子除休沐日或大型祭祀慶典身著禮服外,只要身處學館內,就必須穿學子青衿,違令者記過一次…”
她微抬下巴,緩緩道來。
“一次記過,罰抄《林麓書院揭示》百遍;二次記過,承擔學館后山三日雜務;三次記過,戒堂禁閉思過一個月;事不過三,過三…逐出學館!”
率性堂外停步的學子們沒,面面相覷。
趙戎輕輕點頭,“所以學正先生,我這算已經違例一次了?”
孟正君沒有回答,而是直接扭身準備離去,丟下一句。
“罰抄稿三日后交去司禮堂。”
趙戎忽道“孟學正,請留步。”
孟正君腳步微微一頓,側臉,“汝有何事?”
趙戎低頭,整了整右手的袖子。
他斂目,輕聲道“違背學規,在下甘愿受罰,不過學正大人竟然是改了新學規,總得留一份下來。”
趙戎抬頭一笑。
“在下愚鈍,想拿回去學習學習。所以,學正大人應該能滿足在下這點微薄請求吧。嗯,應該不會是玩山下小國‘法不可知則威不可測’的那老掉牙的一套吧?”
孟正君靜了靜,轉頭看了他眼。
她頷首,“當然可以。”
然后便隨手拋來一本嶄新的學冊,隨后轉身離去了。
趙戎接過,收起。
他抬目看著孟正君離去的背影,默然不語。
很明顯,這個嚴肅古板的女子在隱隱針對他。
而且是在玩真的,想讓他出局的那種。
孟正君八成覺得他是墨池學館和林麓書院的污點。
就像白墻上的污漬,既然不能‘改過自新’的重新粉刷清白,那就直接扣除、抹去。
先不說什么能不能順利在墨池學館結業,現在是要時刻預防被她吹毛求疵的找到機會,革除學籍。
趙戎忍不住凝眉。
真是個麻煩的女人。
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
現在倒好,他這個小小學子,直接是被掌管六堂風紀的學館學正盯上了。
趙戎摸了摸袖子里的新學規,忽笑搖頭。
呵,何德何能,能讓您專門改學規。
至于嗎?
哦,原來是急了,那沒事了。
他抄著手,轉身和好友們一起走進了率性堂。
途徑某人座位時,趙戎不禁瞧了眼吳佩良,
與孟正君相比,他突然覺得吳佩良的面目都變得和藹可親起來,嗯,這個角度看,還挺眉清目秀的。
剛剛門外發生之事,學堂內的人都大致知曉。
吳佩良正對趙戎被記一次過,而眉飛色舞的暗笑。
此時,突然看見本應該是受罰后陰沉臉的趙戎,竟然嘴角噙笑眼神‘古怪’的看了他眼。
吳佩良頓時打了個惡寒冷顫,然后又‘惡狠狠’的瞪了回去。
接下來幾日,趙戎將《林麓書院揭示》認真抄了百遍。
且是一字不錯,不給某人找茬兒的機會。
然后,他還將那一本新學規從頭翻到尾,背的滾瓜爛熟。
趙戎發現這本新學規和舊學規相比,確實有不少坑在里面。
看樣子還是為他量身定制的那種。
比如其中有一段規定,學子不可私自將親朋帶入墨池學館,特別是帶女子進來。
而且此條規定還包括休沐日。
所以,像上次休沐日,趙戎帶青君和芊兒進入學館的行為,放在現在或以后,妥妥的喜加一,記一次過。
而且這幾日,在終于開課的禮藝課上,孟正君提問抽查時,還頻頻點趙戎名字。
唯一能與他媲美的,也就只有魚懷瑾了。
不知道的人,還以為趙戎和魚懷瑾一樣,都是這位孟先生的心頭好呢。
不過好在趙戎雖然對于枯燥的琴藝無感且拉胯。
但是對于同樣枯燥的禮藝,卻是截然不同的表現。
得益于他過目不忘的記憶力,對于那些大部頭的禮藝古典,翻個幾遍就能記住,實踐倒也不難。而且還有魚懷瑾這個行走的教科書,平日看著她就能學到不少禮藝規矩。
所以課上倒也沒讓孟正君抓到小辮子。
不過,趙戎千防萬防還是出事了。
這還是在他的率性堂書藝課上。
這一日是李雪幼的生辰,再加上沒幾天就要月中大考了,趙戎想著讓率性堂學子適當放松一下。
畢竟這些日子他壓的確實是有些狠了。
不過趙戎也沒有好了傷疤忘了痛,知道有個嚴肅古板的女子最近在盯著他。
于是趙戎讓學子們自習,且叫他們小聲些給李雪幼道祝賀詞。
他也抄起手,走去門口站著,給他們把把風。
結果趙戎剛到了門口后,還沒來得及把外面打量個一遍。
身后才泛起些許聲響的率性堂,就陡然安靜了下來。
趙戎回頭一瞧,嗯,某個臉上有法令紋的嚴肅女子,又憑空出現在了魚懷瑾的桌前,面無表情的看著門前的他。
嗯,喜加一,再記一次過。
話說你們這些儒家大修士都不走正門的嗎?
大白天的,玩大變活人?
趙戎有些好奇,不過孟正君顯然不會滿住他的好奇心,給他再表演一遍。
嗯,除非用‘喜加一’來換。
于是今日,被記過兩次的趙戎,被罰去了學館后山清掃落葉,做雜務。
不過,他發現,自己好像并不孤獨,他不是一個人在戰斗…
“嗯?顧兄,你怎么有閑情在這兒…掃地?”
大清早的,趙戎在湖畔散步晨讀完后,跑去司禮堂簽到一下,拎了根順手的掃把,就來了學館后山。
結果他遠遠的就看見一處落滿秋葉的空地上,孑立著一個魁梧漢子。
同樣提著掃把,背影配合著秋風落葉,卻有些蕭瑟凄涼之意。
趙戎湊了過去。
顧抑武看見來人,卻毫無驚訝。
他聳拉著眼皮,輕輕一嘆,“和趙兄一樣,被學正記了兩次過。”
趙戎眨了眨眼。
他現在也算墨池學館的半個名人了,被孟正君針對了,并且兩次記過之事,大致也穿遍了六堂,私下里不少人談論。
趙戎一邊和顧抑武一起掃地,一邊略微好奇道 “顧兄,你這是犯了何事,被她抓住了?”
顧抑武一聽到這個,就有些來氣。
他把長棍掃把一橫,兩只大手抓住兩端,似乎是在醞釀著表情和話語,手上的長棍卻已然漸漸彎曲了起來。
趙戎挑眉,瞥了眼質量不錯的掃把。
顧抑武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深呼吸一口氣,平靜下來。
同時謹慎的看了看左右,似乎在防備著某些事。
趙戎卻對此深有同感,和他一起四處張望,瞧著有沒有某個嚴肅女子的鬼影。
也不怪二人如此,說個話都這么小心。
畢竟他們看樣子都被盯上了,還是得注意點為妙。
不然孟正君又突然冒出來,不由分說給他們兩人按上個不尊重師長的罪名。
估計又是個喜加一,朝著開除大滿貫更進一步…
二人東張西望一會,沒瞧見有什么異常,而且又是在四面空曠的空地上,無墻無耳,也較為安全。
顧抑武長吐一口濁氣,放過了手上快斷了的掃把。
他朝趙戎小聲抱怨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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