醞釀了一下午的烏云終于溢出了雨水。
下一秒。
與整個世界碰撞,天地間瞬間充斥著淅淅瀝瀝的雨聲。
洛京城北,回城的官道上,一群黑衣侍衛如眾星捧月般拱衛著三輛馬車。
道路上只有雨聲與車輪聲,這數百武士皆緘默無言,行于雨中,渾身濕露,毫無反應。
趙戎收回目光,放下車窗簾子,看向車內除了他外的唯一一人。
“羽林衛,林氏私軍,是我曾祖父所建。”
林文若修長的右手輕捏一只小巧的銀勺,給一座爐頂被雕刻成鏤空假山的熏香爐添加香料,裊裊煙氣從“山中”飄逸而出,寬敞的馬車內,仙氣繚繞。
“我年幼時還好奇,我們詩文傳家,書香滿堂的蘭溪林氏要這玩意兒干嘛。”
林文若添完沉香,放下手中活計,隨手拿起一片絲綢擦了擦手,看向趙戎,輕笑一聲。“沒想到,傳到我林青遲手里正好用上了。”
趙戎點了點頭,輕嗅著清醇而帶有涼氣的香味,聞著感覺體內經絡氣血都流動的快了幾分,不由的深呼吸了幾口,沁人心脾。
剛剛在醉翁亭內發生的事,趙戎從頭到尾都在籠著袖子,淡然旁觀,沒有說什么。
后來趙戎三人原本準備告辭啟程,但卻被林文若“萬般阻攔”,神色誠懇的拉著趙戎袖子,說子瑜兄莫要無情,今日相見甚歡,他又管弟不嚴,得罪了子瑜兄,定要好好補償一番,懇請子瑜兄移駕寒舍,勿要推遲。
趙戎當時不動神色的扯回袖子,無奈的推脫了幾次,但都沒澆滅林文若的熱情。
后來林文若說這天色估計馬上要下大雨,趕路也很是不方便,不如去他府上歇會腳,等天晴了他派人送自己一行人出終南國,走一些本地人才知道的近道,定是能比自己一行人摸索要快。
趙戎猶豫一會,問了問另外兩人的意見。
柳三變說無所謂,讓他決定。蘇小小則是一副“我懂的”的表情,一臉認真的表示她絕不會和書里那些壞人一樣棒打鴛鴦,叫他們一定不要顧及世俗的眼光和旁人的流言蜚語,大膽追尋真愛…
趙戎二話不說就賞了她一頓下午的甜點,估計這會還在后面的馬車里揉著通紅的小腦門。
“文若兄不必如此的。”
“子瑜你別替他求情,那混賬就是欠打。”林文若嘆息一聲。“家父早早逝世,我不在這些年,母親又不管他,弄的現在一身壞毛病,人憎狗嫌。剛剛那番鬧劇,讓子瑜見笑了。”
趙戎看了看他表情,有些無奈。
你知道我不是說這個的。
不過也只能陪他裝傻,略過這個話題。
反正自己等雨停了,就盡快走,離開這個是非之地。
趙戎品味著車內神異的熏香,和林文若閑聊了一陣,突然感覺馬車發生了偏轉,掀開車簾向外看去。
只見車隊好像離開了回洛京的筆直官道,拐進了另一條康莊大道上,路兩旁是廣闊的稻田,遠方則是綠水青山。
“文若兄,貴府不在洛京城內嗎?”
“不在。”林文若微笑道。
“那在哪?”
“已經到了。”
“…”
趙戎看了看周圍荒郊野嶺,再瞧見那張笑臉,頓時感覺背后汗毛豎起。
“咳,我是說現在行走的這方圓百里,都是我們林氏的,剛剛那段官道也是修在了我們的地頭上。城北的這塊地方就叫蘭溪,也是我們蘭溪林氏的由來。”
林文若見狀,輕咳一聲,連忙解釋。
“莊園還沒到,就在前方那座山后。如今特殊時期,我們就不進城里住了。”
趙戎松了一口氣,把手從腰間文劍上挪開。
但隨即便眼皮一跳,好家伙,這方圓百里,就相當于大半個洛京了,這可是毗鄰一國之都。
不過后來聽林文若解釋,便知道了這事的來龍去脈。
七百年前,那一任終南國主見國內皇權衰落,隱士道士皆不事生產,國無體統,法度松弛,便四處尋找治國安邦之才治理幫忙終南國,但因為終南國特殊國情,不僅難管,還幾乎沒有文教可言,于是有才智者皆拒絕邀請。
終南國主甚至千里迢迢親自跑去了南北兩座儒家書院門口和那些擠破腦袋想進書院的山下書生們一起望眼欲穿,結果還是無人響應,于是終南國主請了周圍一起喝西北風的難兄難弟們吃了頓飯,就失望的返回終南國了。
結果,十年后的一天。
洛京皇城外來了一個風塵仆仆的中年儒生,前來尋找國君,鄭重的取出一塊象征書院讀書人身份的玉璧,說是當年若是沒有那頓飯,他可能就要半途而廢,歸鄉當一個教書匠了,哪里能等到被書院先生選中入院讀書,如今學得扶龍術,林某斗膽前來一試。
終南國君聞言大喜,于是聘請這位林姓儒生安邦治國,全面放權。
不出三年,終南國國勢果然增增日上。
國君念其大功,便要為他安排一處長久的棲身之所,于是手下大臣在洛京地圖上猶豫不決,爭論賜哪處宅子給他為好,結果國君在旁邊看得不耐煩,直接走上前去,奪過筆來,隨手在洛京城的北部畫了個大圈,便將原本作為皇家園林的城北蘭溪全部賞給了那位林姓儒生,絲毫不考慮后來的子孫國君臥榻之側被人鼾睡。
蘭溪林氏便由此在終南國扎根,世代傳承。
林文若嘴角噙著笑說完,隨后向窗外某個黑衣侍衛吩咐了一句,后者離開車隊,不一會便從田壟上返回,雙手捧著某物,遞給了林文若。
林文若兩手豎起,滑下寬長的衣袖,伸手輕輕接過幾株稻穗。
他搓手碾下一把稻谷,捧在白皙的手中細細打量,嘴唇微動,眼神慢移,默默心數,隨后低頭湊近,用嘴哈氣使之稍熱,立即深嗅其氣味。
外殼金黃,顆粒飽滿,稻香純正,壞粒極少。
男子不由眉歡眼笑。
“子瑜,今年定是豐收之年。”
“我們終南國氣候得天獨厚,一塊田每年能熟三種作物,可惜從前因為道觀占地過多,光是終南山內便有四百八十觀,而地主又剝削嚴重,農民往往買不起苗子能讓田地一年四季都種滿作物,因此年年都要花費浩大精力去別國購糧,而運到國內,糧價又是翻了五成…”
“正在全國推行的春苗法,以國家為放貸方,低息放貸給農民,讓他們種的起農作物,而不是被高門大戶的高利貸所逼迫的家破人亡,此法分三季度…”
“方田均稅法是我從南方一大國學習而來,能清理出豪強地主隱瞞的土地,增加國庫財政收入,同時減輕了農民負擔......”
趙戎坐在一旁,微微一愣,默默看著眼前這個手拿稻谷侃侃而談,時而手舞足蹈的終南國頂級豪閥的現任家主,同時也是歸所說的養出了浩然氣讀書讀到天志境的儒家讀書人。
聽他細說他的六策論,他的富國新法。
不知過了多久,慢慢的,車廂內安靜下來。
只有車外傳來嘈雜聲響,卻只顯得車內愈發靜默。
車轱轆在泥濘中打滾。
馬蹄踐踏大地。
雨水從云端墜下粉身碎骨。
佩劍儒生抿了抿嘴。
“何苦而為之?”
彎腰男子直起身軀,正襟危坐,手攥稻谷。
“何樂而不為?”
終南國養士七百年,我蘭溪林氏必不愧終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