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戎一行人趕了一天路,黃昏時,行至一片十里長湖,湖邊楊柳依依,湖面鋪滿碎金。
趙戎眺望了一眼橙色的晚霞,提議在此過夜,三人在湖旁尋了一處稍微空曠的地方,搭起了幾張牛皮帳篷,建了個簡易的灶臺。
柳三變去湖邊捕魚,趙戎則帶著蘇小小去撿拾樹枝。
一陣忙活后,柳三變手里提著一條十幾斤的大魚和一只羽毛艷麗的雉雞歸來,他瞥了眼還在遠處打打鬧鬧的兩人,笑著搖了搖頭。
那位蘇姑娘性子柔弱,有些癡氣,經常被趙老弟欺負的淚眼婆娑,背身置氣,但是每次只要被趙老弟稍微一哄,或沒過多久,便會氣消,之后又是興高采烈的繼續纏著趙老弟,和他聊天,或要他講故事,被趙老弟拿捏的死死的,哎,讀書人確實厲害。
想到讀書人,他的目光突然有些游離,落日的余暉灑在他的側臉上,那張原本因為鼻梁鷹鉤,眼神陰鷙而顯得格外刻薄的面容,此刻竟柔和了起來,不過很快便又全部收斂,凝眉抿嘴,神色堅定。
趙戎悠閑的漫步回來,腰間的兩塊玉牌輕輕磕碰,清越悠揚,后面跟著一個托著一大堆木材樹枝,走路搖搖晃晃的受氣包。
此時,他正低著頭,神色認真的編織著手里的柳條,伸手拔出腰間文劍又修剪了一下,之后再纏上一些葉子,插上幾朵花,一個漂亮的柳條花環便編織完成了。
他轉過身來,身后的蘇小小正抱著那堆高度比她還高一個頭的木材,腳步不停的往前走,趙戎急忙側身,差點撞到他身上。
“真笨啦。”
蘇小小的小腦袋從懷里材堆的側面冒了出來,無辜的看著趙戎。
“小小不笨,你才笨!”
趙戎隨手把花環戴在小狐妖頭上,端詳了一眼,滿意的點了點頭,之后從懷中摸出兩個野果,一個自己咬了一口,一個遞到騰不出手的小狐妖嘴旁。
蘇小小銀牙一咬,差點咬到了身旁壞人的手指。
“你剛剛干嘛嚇跑它們?”
“笨丫頭,你是說那些笨魚嗎,它們妨礙到本公子練神功了。”
“唔,它們只是無辜的小金魚,哪里惹你了,你拿石頭砸它做什么?”
“都說了它們妨礙到我了,本公子在練水漂神功,它們沒眼力的游來游去很是礙眼,弄的本公子發揮失常,最遠的一個只漂了五十一下,簡直是奇恥大辱,若不是看在你這笨丫頭的面子上,本公子早就一劍下去,把這十里湖的湖水全部蒸干了,讓它們金魚變黑魚,給你晚上加餐。”
“壞人,你又騙人,你哪里會什么神功,力氣還沒小小大…”蘇小小偏過頭,賭氣的不去看趙戎,嘴里嘟囔。“明明是小小跳了五十一下,你的才一十五下,唔,小小是第一次玩呢。”
趙戎挑了挑眉,咬了一口果子,味道有點澀,悠悠道:“哎,今天練功不順,天氣又甚是炎熱,愁煞本公子了,瞧這記性,早上記起來的聊齋志異又有些模糊了。”
“別別,別模糊啦,昨晚嬌娘的故事還沒講完呢,嬌娘后來有沒有去找進京趕考的孔雪笠呀。”蘇小小十分焦急。“唔,下次它們礙你練功,小小去趕它們,你別砸石頭了,小小晚上給你扇風納涼,你千萬別再模糊了,今天都模糊好幾次了,再模糊就沒啦。”
趙戎神色認真的點了點頭,“如此甚好。”
說完,他把一個果子遞到蘇小小嘴邊,蘇小小開心的又咬了一口。
“甜嗎?”
“嗯,甜的。”
“那你的這個就是我的了,你吃我那個吧。”
蘇小小:“…”
————
趙戎三人起火煮飯,晚餐過后,收拾了一番,便圍坐在火堆旁休息,緩解旅途疲倦。
月懸長天,湖面波光粼粼。
趙戎坐在離火堆較近的位置,在書箱上鋪了一張紙,湊著光亮,低頭執筆,寫寫畫畫。
柳三變手里捏著那枚黑色石墜,握拳撐頭,盯著熾焰默默出神,偶爾偏頭,看一眼遠處漆黑的山林,那是來時的方向。
剛剛飯后聽完趙戎講的故事,被一句“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給急得團團轉的蘇小小,搬了一塊小石頭,坐在趙戎一旁,兩腳并攏,雙手抱臉,撐在膝蓋上,此刻正悄悄凝視著眼前那個天天欺負她的壞人神色專注的側臉。
她的手本就很小,但她的俏臉卻又全埋在了手里,的確是巴掌大的小臉,此時只從指縫中露出了一雙靈氣盎然的眼眸。
唔,這個角度看,這壞人的側臉還挺順眼的,祖奶奶說男子認真的時候最好看,果然沒錯,連這壞人都是如此呀,唔,要是他不欺負小小就好了,不過他講的故事確實好聽,比書上的有趣好多,那些狐妖與書生的故事,聽他說是叫聊齋志異,小小看了這么多書都從未見過,唔,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出來的,不行,小小以后的郎君一定要比這壞人會講故事,嗯嗯,就這樣,學滿五車,比他會講故事,還有,比他認真,比他......比他聰明,對,要比他聰明,不然他又要笑話小小笨了,找了個笨郎君,最后,就是不欺負小小,和書上說的那樣舉案齊眉、相敬如賓,嗯,沒啦,小小就這么點要求~
念頭到這,蘇小小歡喜的笑瞇了眼,一雙狐貍眼愈發嫵媚,眼尾狹長,微微上翹,尾眉處微微泛著粉粉的紅色,勾人心魄。
“好看嗎?”
“好看。”
一個嗓音驟然冒出,蘇小小下意識地接話。
呆了幾秒,才反應過來,再看去,那壞人已經擱筆揉腕,投目而來,嘴角勾起,眼神戲謔。
蘇小小肩膀一抖,急忙關閉指縫,將小臉死死的埋進手中,企圖無事發生。
可是一只握著書卷的白皙手掌已經伸來。
“鬼鬼祟祟。”
“唔。”
“不懷好意。”
“痛~”
“指縫看人。”
“別打啦。”
“是不是把本公子看扁了?”
“嗚嗚,沒啦你最厲害了。”
“不行,得再敲一下,手感不錯。”
“嗚嗚嗚。”
趙戎輕笑著收手,放下書卷,從一旁拿起一只他御用的紈扇,扔給正滿眼委屈揉著頭的小狐妖,給了一個眼神。
涼風撲面,趙戎放下手中的事,從書箱中取出了兩壺之前在某處青山綠水旁的酒肆沽來的桂花釀,擲了一壺給對面愣愣出神的柳三變。
后者穩穩接過,也未客氣,嗅了一口,便慨然豪飲。
“三變兄有心事。”
“人生在世,誰都有心事。”
“不,心事有輕重,大多數人的一生是被無數渺小的輕事所填滿,而很少的人則是被幾件重事壓在身上。前者是不能承受之重,因為永遠也逃不出那些循環的瑣事;后者卻是不能承受之輕,因為一旦下定決心去做,那么不管失敗還是勝利,最后都會沒有分量的離去。”
年輕的讀書人灌了一口酒,輕呼一口氣。
“三變兄有重事。”
身有牽掛卻斬斷牽掛的陰鷙漢子燦爛一笑。
“何以見得。”
“因為三變兄的家在南,那是三變兄經常回頭的方向,而大魏在北,是如今三變兄要去的地方。”
“離家就一定是重事嗎,公子不也是在離家。”
“不,不一樣,小弟雖然歲數不大,但,但因為一些特殊的緣故,我很能理解一個經歷過半世浮沉,已經有家的人,如果拋棄一切羈絆,離家千萬里,那么,那么必然是要去做一些他認為他必須要做的事,至于如何看出它的輕重呢。”同是天涯淪落人的年輕人又灌了一口酒。“那種很難再回家的眼神,我懂。”
“因為,我也很可能再也回不去了。”
陰鷙漢子沒有作聲,沒有去問他為何回不去,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秘密,他有,眼前的書生有,一旁的小狐妖也有。
他提起酒壺抿了一口。
喝這種路邊酒家打的酒,他竟然有被辣到。
此后。
二人默然無言。
唯有眼前酒水與當下月光,在手中,在眉上。
小狐妖在一邊靜靜扇風,看著火堆旁明明是一起對飲,卻又像是在獨自喝酒的兩個一大一小的男子。
她雖然心思單純,爛漫天真,剛剛二人的對話,她也聽到一頭霧水,但是她能大致懂趙戎的某些言語,因為她也有小小的心事,她也是離家的遠行客,雖然因為年輕,對從小長大的淺棠山還并沒有多少牽掛,甚至當初也是迫不及待地逃離它,可是離開也是為了去找祖奶奶,去找能對她好的人,一個對的人。
若不是有很想去見的人,很想去做的事,誰會隨意離家呢?
蘇小小其實已經有些思戀家了,甚至她在私底下還偷偷的去嘗試過填一首詞,第一句她早就想好了,就叫“妾本淺棠山上住,花落花開,不管流年度。”
這是她某夜在夢里夢到的,之前苦思冥想也想不出來,結果日有所思夜有所夢,那天夜里,她夢見自己和情郎正在一間竹林木屋中,他在讀書寫字,她在紅袖添香、研墨伴讀,雖然看不清情郎的面容,但想必一定是玉樹臨風,夢中的她也很有文采,正十分羞澀的,在情郎的注視下,素手填詞,結果剛寫下開頭第一句,突然異象橫生,只見身旁情郎的面目如撥云見日顯出真容,竟是白天一直欺負她的趙戎,而且這還不是最驚訝的,最讓她措手不及的是,那壞人竟然湊了過來,堵住了她的嘴,讓她一時間無法呼吸,呆呆的看著近在咫尺的那張臉......突然,她半夜從夢中驚醒,發現臉上正被一本書蓋住,導致呼吸困難,茫然的轉頭張望,看到了趙戎在不遠處鬼鬼祟祟的身影。
氣死了,臭壞人,你白天欺負小小也就罷了,晚上還跑來小小夢里來欺負人,你夢里欺負人也就罷了,結果半夜自己不睡覺,偏要把小小弄醒,現在好了,小小的詞沒了,再也夢不到了,后面絞盡腦汁也想不出好的句子了,嗚嗚,你賠我的詞!
粉碎了某個小狐妖的才女夢的趙戎,此刻心情有些低落,并不知道自己已經欠了某人一首詞,他晃了晃酒壺,已經空空如也,抬頭去看柳三變,發現三變兄也已無酒,二人空中對視了一會,突然一笑。
“趙老弟,我有一事相托。”
“三變兄,我也有事找你。”
“你先說。”趙戎搶先開口,伸手拿起了書箱上那張記有歸所改進的螻蟻登天訣的紙,等待柳三變開口。
柳三變停了停,目光注視著眼前跳動的火焰,從湖面刮來的夜風,吹的他的影子搖擺不定。
“現在離大魏還有一些路程,這段時間里趙老弟若有何事,老哥定會全力幫忙,只是希望,等到了大魏分開之時,老弟能幫我把一些東西帶回云水窟,帶給我家青山,并不強求老弟馬上送去,只要能送到我家青山手里就行了,不管多久,老弟可視情況自行安排,”
漢子頓了頓,似乎是回憶起了什么,或許是他家那個名叫青山的孩子,他的臉上帶著笑意,在橘黃色火光的映照下,臉上堅硬的菱角仿佛被融化了般,竟溫柔起來。
“還沒正式向老弟介紹過自己。”
“在下柳三變,大魏人氏,現為離火國云水窟修士,武夫六品!”
青山云水窟,此地是吾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