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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章 九三年(卅二)

  這番話說的,頗有些誅心之意,但似乎好像大約也又說得通。

  至于真假、亦或者是否真的如此,那也實在不好說。

  總不能說,皇帝改科舉、興實學,就是錯的。

  站在一個“利益無關、只是信仰”的角度看,實學派覺得實學成為天下人人都要學的學問,從雜學提升到正學的地位,總是好的。

  當然,若是利益相關,那就另說。對先發地區興起實學后很多算是近水樓臺先得月的人,比如說實學前1000名的人才,真要是全國普及了實學教育,人口基數一上去,別說前1000名,只怕前一萬名都未必排的進去。

  若是朝廷直接廢舊學,而把空出來的蘿卜坑,全都直接考實學,那豈不是對現有的一些實學學生而言算是人人有官做?而現在搞成這種改革的模式,鋪開學堂和實學教育,那不相當于“卷”起來嘛——原本激進改革說不定能當個鄉長的,說不定只能當個小學老師了;原本只在這么點地方招人,本來能考入一流的如成均館之類的實學最高學府的,改革之后說不定就只能考到淮北鹽墾區的農業大學去學種棉花了。

  這都很正常,不是說學了實學、學了先進的學問,人就成圣人了。

  而均田派說的借勢為之,其實也算是借這種勢,借這種實學派想要把舊學派占的蘿卜坑都拔出來的心態,搞激進的朝廷改良式的改革。

  這本身,又和歷史上圣西門主義里的那一套東西很相近:把人分為三個階層,真正有能力學了真學問的理所當然是新時代統治階層的;占著茅坑不拉屎被認為沒啥用的既得利益的舊統治階層;以及老百姓。

  只不過圣西門主義的原始版本里,鑒于法國的情況,以及法國當時壓根沒有文官考試制度這種在紙張和印刷術時代非常先進的東西,所以他劃出來的新時代的統治階層指的是銀行家、實業資本家、工匠、發明家、藝術家等等這些。

  而大順這邊因為存在紙張印刷術時代非常先進的科舉制度,故而這邊是把實學和舊學對立的,認為實學是理所當然新時代的官僚,而舊學是既得利益者早點讓地方得了。

  反過來那一面,對于傳統的舊學一派而言,實際上這些年過來,實學重而經學輕的趨勢,明眼人都知道已經不可避免了。

  舊的經學科舉已經走到頭了,很多人也已經意識到了。

  但并不是說科舉背后的考試制度,走到頭了。大順現在沒有那么激進,或者說沒有那么被人把嵴梁骨都打斷了的絕望和徹底自卑,故而對于科舉背后的考試制度本身,還是有自己的認識的,并且認為這套東西是勝于別處辦法的。

  而“學校制”本身,至少學校這個東西,又是復古的。包括說當年王安石的改革,那也是用復古的名號搞的學校制。

  讓那些以科舉為業的大部分鄉紳地主,多學點東西,這引起的反彈沒那么大——只要科舉制本身存在就行,至于考什么那不是不能改的。哪怕說把八股,改成考背誦夷狄的圣經古蘭,單就效果上那也沒什么區別。

  說句難聽點的,以前能進殿試的,千軍萬馬殺出來的智商和學習能力,要是自小學算數幾何物理化學,那也一樣殺的出來。

  劉玉早就說過,他不過近水樓臺先得月,中人之姿而已。這也實在不是謙虛。

  搞學校制,在此時大順更像是王安石三舍法的變種,內核仍舊是考試選拔。

  科舉制有問題,但問題并不是考試制度。

  相反,在紙張和印刷術時代,考試選拔制度,就1793年的情況,絕對是世界上最先進的選拔體系。

  只不過是考試的內容、學的東西不行。

  但問題是,學堂制度不是私塾,需要朝廷撥款才能建起來。而大順現在這水平,顯然又不可能把學堂普及到鄉村。

  某種程度上講,大順現在搞這種教育改革,既相對于過去阻礙了階級間的流動性;也拉大了城市和鄉村的差距;同時也會造成鄉村識字率的下降。

  這一點,是母庸置疑的。

  最簡單的來說,平民自耕農家庭,以前還能在村子里的私塾開蒙、識字。

  而要搞學堂教育的話,大順肯定沒能力村村都建學堂,仍舊是皇權不下縣,也就是縣一級普及了學堂,頂天就這樣了——如果大順朝廷不是瘋了,搞三餉模式加增助學稅的話。

  那么,這種改革,不觸動農村的土地制度、所有制、基層管理等問題的話,地主鄉紳無疑是比較樂意的。

  因為本質上還是科舉。

  只不過科舉的內容改了而已,試題的內容變了。

  而且,地主鄉紳這等依靠地租能在城市生活的,實質上是考試優勢也加大了。

  他們可能會出于“純粹意識”的反對。

  但在利益上他們得利,是以也鬧騰不起來多大的事,不會引發極為劇烈的反彈。

  實際上,這個改革的背后,還是均田派說的那件事:縣城以地租等強制的農業盈余為基礎發展起來,本身就是畸形且不健康的。而科舉改革,實質上是穩固了這種縣城通過地租吸血鄉村的畸形模式。

  這種畸形模式是有問題的,而且是有大問題的。

  的確,大順在19世紀之前,手工業就是冠絕天下。靠這種畸形的以農業地租盈余為基礎的工商業,靠著大順的體量,確確實實在19世紀之前的“工場手工業”時代,有極大的優勢。

  都不用說此時,就是大明時候,松蘇地區隨便一個地方弄出來,不必佛羅倫薩等地的手工業差,甚至可以說強得多。甚至連達卡那種印度地方,城市規模也在歷史上讓克來武等人感到震驚。

  但這種模式的上限是很低的——上限也就是巴黎,愣生生吸血吸成了一個能對抗法蘭西的巴黎,搞得工商業也都是奢侈品為主。

  而現在搞學堂制改革,卻又不動最基本的農村、土地等問題,這就意味著這是在加重這種畸形發展,同時破壞了原本的鄉村政治士紳宗族等舊模式,而又沒有去建設個新的。

  打破舊的,是為了建設新的。

  要是不建新的,而又打破舊的,實質上會陷入混亂和倒退。

  這不是說,改革科舉、興辦學堂,本身是倒退。

  而是說,這件事背后的關聯問題,是倒退。

  當然,可能對皇帝來說,這未必是壞事,至少短期看未必是壞事。

  畢竟,作為皇帝同行的拿破侖也說過:讓窮人子弟上學,容易鬧事。所以把巴黎綜合理工學院的學費,勐提了一個檔次,這樣就防止了窮人子弟進入最好的大學。

  而大順皇帝想要搞學堂改革,也等于是說:不是中產、靠地租過活的地主、鄉紳,沒錢,你上你尼瑪的縣城的實學學堂?

  或許,可能,大概,皇帝真的是想搞“自救”、怕自己被實力越發增長的新興階層當成良弓走狗,希望重新平衡。

  過去改革,那是因為科舉勢力鄉紳地主勢力過強,所以引入實學派來制衡。

  現在反過來了,力量對比變了,所以要借助守舊腐朽勢力,來對抗新興階層。

  畢竟,紫禁城里坐著的是皇帝。

  皇帝的目的,是權力、家族。

  包括說之前老皇帝支持劉玉的改革,最開始也不過是“收錢——養兵——彈壓”模式的進階,靠對外掠奪、殖民、海外貿易、關稅等,大順拿到了之前歷朝歷代都不敢想的財政收入。

  當然,人心隔肚皮,這些也只是通儒社內一些膽大之輩的猜測,未必就是真的。

  而且這件事本身,也確實有點奇怪,著實有點篤大勁放小屁的意思,之前大張旗鼓吹了許多風,最后關頭卻弄了個科舉制改革,很難說僅僅是為了所謂的掀屋頂開窗戶;還是因為別的什么原因。

  來今雨軒內的年輕人激烈爭吵的時候,紫禁城中,已經老了的皇帝避開了旁人,和自己中意的兒子說了一句駭人的話。

  “我死之后,洪水滔天。”

  皇子聽完這句話,渾身汗濕,正要說點什么吉利話,李欗卻擺手道:“人孰能無死?朕意不在生死,而在今后之大亂。”

  “此番迎興國公尸骨歸來,于歐羅巴之見聞,十年之內,歐羅巴必大亂。如今各種機械又多應用,興國公昔日所言的‘前所未有的多血上火病、而非過去的虛弱不足癥’,到底是要病發的。”

  “扁鵲見桓公,所留后世訓,萬勿諱疾忌醫。既知疾病,便要對癥下藥,而不是裝作今日無事便以為真的無事。吾兒可知我的意思?”

  皇子伏地道:“兒臣理解父皇的意思。如今學界顯學,亦多談這種前所未有的多血上火的病癥之可能。”

  “是以,才有均田、墾殖、東進之論。亦所謂‘擴大市場’爾。”

  老皇帝笑了笑,卻伸出根手指搖了搖道:“墾殖之類的說法,太過籠統。墾殖有小農之墾、有資本之墾,其中區別極大。”

  “朕之前修鐵路、通邊疆、賞功臣、賣土地…皆為資本之墾,亦興國公所謂以賣錢為目的的生產。”

  “而興國公昔日所言的‘前所未有的多血上火’的病,也因此而起。之前歷代,所慮者,都是虛弱不足,唯獨現在,卻要面對多血上火。”

  “既是交換賣錢為目的的生產,可知扣除成本、工資等,他肯定是要賺錢的。亦即是說,只在這個體系內,他生產的東西肯定比能買的多。”

  “是以,萬萬不要再提籠統的墾殖了。說墾殖,便要說,是耕者有其田之墾?還是若松遼以北故事,資本為賣錢而生產的墾殖?”

  “興國公說話總講一半,古人云:我注六經、六經注我。如今,其實也是一樣。”

  “對于將來的問題,有不同的解釋和解決方法。但在朕看來,或許朕是曲解了興國公本意,但朕自推,必要所謂的資本主義體系之外的生產模式來容納這些生產,否則必要出大事。”

  “或對外擴張、或均田小農、或征稅養兵、或以工代賑大興土木。一旦興國公所言的那種多血上火的病癥爆發,此或為治病之藥。”

  “至于放開鈔關子口之類,則是抱薪救火,甚至飲鴆止渴。本就多血上火,卻又吃油脂發物,日后病發,誰人能治?”

  “朕非不知顯學所謂均田東進事,只是,這件事什么時候做,大有講究;這件事依靠誰來做成,大有講究;這件事用誰的錢來做,大有講究。”

  “天下皆以為朕要行大革、贖田、強制墾殖移民儲蓄之類的手段。朕卻先行科舉學堂改制,你可知其中道理?”

  皇子思索片刻,遲疑道:“父皇之意,不是不做,只是時候未到?父皇之意,待洪水滔天時在做?”

  “然而,詩云:迨天之未陰雨,徹彼桑土,綢繆牖戶。尚未陰雨時候,正該修繕窗戶。”

  “且,兒臣以為,亂中取勝,急需手腕才智。將來…將來…”

  李欗哈哈笑道:“將來什么?將來朕若死早了,你怕你這手腕才智不足?”

  皇子冷汗涔涔,不敢接話,李欗哎了一聲道:“值此千年未有之變局,宗廟延續,本就是逆天改命之事。若做不成,合該宗廟隳;而逆天改命,亂中取勝,方可保宗廟,取一線生機。”

  “古曰: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道其一。這一線生機,必要于大亂中方能把握。”

  “此等逆天改命之事,本來就渺茫至極。既是只能從必死之局中取一線生機,也就只有如此了。”

  “做成,這皇冠還能延續。”

  “做不成,無非是皇冠落地無人敢拾。”

  “而什么都不做,早晚也是皇冠落地,宗廟頹隳。”

  “是以,既如此,何不危中取機,放手一搏,竟于那冥冥之中抓住那一線生機?”

  這些話,聽起來自然聽得懂。

  但實際上,又好像什么都沒說。

  皇子不解問道:“父皇,這一線生機,在哪?”

  李欗仰起頭,朝著百五十年前崇禎皇帝上吊的方向虛望了一眼,道:“昔日太祖皇帝入京,言:君非甚暗。這一線生機,就在這。”

  “昔日興國公改革鹽政,所行手段,唯‘分化瓦解’而已。不使之一,則可各個擊破。”

  “如今有人傳所謂托名興國公之偽書,真假不論,階級之道,確有道理。”

  “既知招,則可破招。”

  “某人舉義,言白色皆我類。你萬萬不可直言我就是黑色。反而,你亦舉白色,言我為白類代言。暗又將白色分出白馬、白牛、白豬、白狗、白鵝、白雞…勿使之一,分化瓦解,而另其不能同,則必求諸于圣君。此所謂‘君非甚暗’之生機。”

  “對你威脅最大的,舉什么旗,你便舉什么旗。”

  “他要治本,你便治標。”

  “他要拉盟友,你便先拉走。”

  “日后你為帝君,主動權在你。只要朝中不要清一色,便始終有人可用。”

  “均田之事,可為,且能為。今日不為,非不能也,是不為也。”

  “為何?”

  “因為小農還能撐很久,此非眼下之危機。扶桑土地就在那里,十年后飛不走、歐羅巴人亦占不去、至于當地土豪欲要自立而獨占扶桑之資源土地頃刻可滅殺。”

  “而眼下之危機,則是所謂的多血上火之癥。一旦歐羅巴事起、各種機械大用,便要出大事。”

  “城市非比農村。一旦作亂,動搖財稅不提,更是遠比鄉村百姓更易組織。”

  “然此危機,日后你高居其上,正可化解。順帶更可以財稅低價收其股本,漸收歸官有,令學實學而不得志者為官營督辦。”

  “至于失業之雇工,或招募至軍隊,打日本而令更加大開關賠款;或給予補助,遠遷之南大洋扶桑墾殖授田。”

  “此危機渡過,則大產業若航運、海貿等皆收歸官有,穩住之后,蕭條不再,再度繁榮。此期間,則可借官有工業之利,行均田事,遠遷農人于外。又借此重新繁榮之機,以強制儲蓄、強制工業債券舊辦法,贖買土地。”

  “呼吸之間,若如潮汐。”

  “興旺時,則強制儲蓄強制工業債券贖買土地而均田、遷民、以贖買之強制工業債券投資發展盈利。”

  “危機時,則以財稅債券收買股份,漸為官有,對外擴張,奪取市場索要賠款。”

  “蕭條則賑工。”

  “繁榮則遷農。”

  “更有甚者,既有扶桑南大洋之土地,亦可出政策籠絡人心。若工人做工二十年,則朝廷授海外之田畝為其田。期間所需費用,由工廠主繳納,自工資里代為扣除。”

  “如此,雇工便不得不琢磨,是聽朝廷的,待數年后有海外耕田百畝為家產?還是竟要胡來胡鬧?”

  說到這,李欗虛點了一下遠處,語重心長地對皇子道:“扶桑、南大洋之數十億畝土地,是什么?”

  “是天子賞賜、恩賞的資源。”

  “而不是用來達成小康之世的資源。”

  “是危機時候化解矛盾用的。”

  “而不是盛世時候叫天下更富足的。”

  “至于日本、印度、非洲乃至扶桑、南大洋、南洋等,皆可為天子之儲蓄。艱難時則用,而不是富足時去揮霍的。若日本,尚可再榨許多金銀、市場,但如今則不必榨。”

  “是以,均田事,世之顯學以為應做且能做成。然則非不能也,實不為也。不為者亦非不愿為,實非其時也。”

  “或曰,若此時均田,三十年后遷民完成,工業發展,數億百姓富足矣;此時不均田做事,每年死于災荒、貧困、高利貸、盤剝、鄉紳等等之手的百姓,不下百萬…君子遠庖廚也,不忍,不見便是。”

  “賑、免、屠、薙,交替而用,不可偏執一法。一張一弛,文武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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