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說,爪哇南洋地區,還能算得上有點工業資本的思路。至少是以發展生產力、擴大生產為目標的。
那么,在大順北方,蒙古地區,那就真可謂是商業資本主義的極致表現了。商業資本占統治地位下的劫奪制,當真是演繹的淋漓盡致。
而這場劫奪制的淋漓盡致的終點,就是這一次劉鈺的棺槨走海路的終點,天津。
自從當初大順廢漕改海定下來之后,天津的地位就已注定。但要說天津這些年的發展,終究還得說一句,李欗上臺后砸鍋賣鐵、靠著賤賣國有土地的方式猛搞基建修鐵路,才算是讓天津擺脫了松蘇的附屬地位,真正成為了大順在北方的港口城市。
隨著李欗的邊疆鐵路計劃的實施,從京城延伸到張家口、乃至于河套的鐵路,使得天津這個港口,總算是可以說自己能輻射小半個塞外了——另半個,是松、遼水系平原,和天津關系不大。
要想富,先修路,這是個聽起來似乎尋常的口號。
但若看一看這些年大順的一些變化,便可直到這句話本身,一點都不尋常。
比如,皮、毛、大黃,這些絕對算得上是大宗物資的商品。
在幾十年前,甘肅青海的大黃、細絨駱駝毛、羊皮等,要運到天津,是一場不亞于哥薩跨越西伯利亞弄毛皮的艱難旅途。
要用皮筏子,順著黃河,尤其是艱險的寧夏段,激流2000余里,先抵達河套。
到了河套后,再用駱駝隊、馬隊等,運到通州。這玩意兒要分旱季雨季的,雨季用馬、旱季用駱駝。
到了通州,再把這些貨物,走北運河。要是趕上旱季、枯水期,那么北運河實際上也是走不了的。
故而,西北邊塞,不是沒有好東西。
大黃、駝絨、細羊毛、銀鼠皮等等,這都是好東西。
但之前的問題,就是運不出來。這不是說就地生產,就算你就地生產,那么你生產出來的東西,不還是得運出來嗎?
鐵路的出現,改變了這一切。
運輸費用降低了,蒙古地區的原材料可以方便地運來了。
以蒙古地區的羊毛和駱駝毛為原材料,呢絨、毛毯、氈子等紡織業,也迅速發展起來了。
一方面靠海外市場。
另一方面,自是靠政府的訂單扶植,尤其是軍裝毯子帳篷等等。
再加上,朝廷的都城在京城,是以在天津周圍也鼓勵發展諸多重工業。煤、鐵、造船、軍火等,亦是蓬勃。
這些好的方面,自然算是彰顯了資本主義的偉力。
不過這不算什么。
真正能彰顯其偉力的,還得看壞的那方面。
大順的商業資本,在鐵路修通后,用了二十年時間,就用劫奪制創下了奇跡——高利貸的利息,已經讓蒙古地區陷入一種竭澤而漁還債的狀態,大量的羊才成年還未產仔就得還債;更是直接逼反了一部分蒙古人,燒商店、殺商人、造就了喀爾喀部的一場大規模叛亂。
蒙古地區,不比別處。
譬如法國,畜牧業也不差,也很發達。
譬如潘帕斯草原,畜牧業也確實發達。
問題是,法國當做牧場的地,潘帕斯那種年降水量在900毫米的土地,在大順,早就被當成耕地了。
而蒙古地區,純純地是被農耕擠到了400毫米等降水線以北,甚至因為這幾年氣候轉暖、以及一些抗旱作物的種植,農耕區不斷北移。
這也使得,蒙古地區的經濟結構,極為單一,且極為脆弱。
經濟結構單一且脆弱,那么社會分工也就還早,手工業發展什么的最多也就想想。
啥都缺。
布匹、鐵鍋、絲綢、茶葉、糖…甚至于,如今連批量制造的銅佛像,在這邊都賣的相當好。
然而蒙古人手里又沒有錢。
搶…燧發槍時代了,搶錢的時代過去了。
那就只能換。
商人們倒也不急著要現錢。
春天來的時候,你賒了多少東西,咱們定好了你用多少羊來還;秋天回去的時候,把你欠債抵賬的羊牛馬趕走。
這里面,顯而易見地能看出來問題。
春天的羊,和秋天的羊,是一個羊嗎?
或者說,一個小牛犢,和長大后的牛,是一個牛嗎?
從生物的角度上講,是。
從商業的角度上講,顯然,不是。
這是一方面。
另一方面,蒙古地區的經濟結構單一且脆弱,所以社會運行和大順這種理論上是小農國度的情況,完全不同。
各個部族的首領,類似于歐洲的封建主。
下面的牧民,倒不如說是農奴或者牧奴。
這些大大小小的封建主,向大順皇帝效忠,按照封建分封那一套,各自分好自己的地盤草場等等。
同樣的,這些大大小小的封建主,得向最高領主履行封建義務。
在大順內地,是郡縣制、畝稅。
而在蒙古地區,則基本還是封建義務制。
封建義務這一套,隔壁幕府就搞得有模有樣。大順這邊也差不多:各個部族的首領,時不時得入京朝貢,在京居住一段時間。
入京…京城居,大不易。你入京,不得講排場、不得花錢?
沒錢,那不得借啊?
借,自然是和在蒙古地區買賣最大的商會借。
利息,肯定是按照《大順律》走,絕對合法:36,最多三年,連本帶利兩倍即止。若兩倍即止,還不還,則本息合計為新本,再按照36的年息還。
除此之外,各個部族得出丁、徭、役。
比方說,驛站、邊防、巡邏、戍邊,這些義務,是要花錢的。
花錢,沒錢就得借。
借了,就只能借合法的最高利率,低了壓根借不著。
借錢,又沒有金山銀山,拿啥還?那不就只能拿牛馬羊等來還嗎?
而商會在這里,實際上賺了三份錢。
借的錢,總要花了買東西,所以還是買我的東西。這是一份錢。
借的錢,得按照大順律的頂格利息算利率,三年翻番。這是一份錢。
遷牲口的時候,牲口是按照春天定下的數量,秋天再弄走,那這一個牧期的長膘,又是一份錢。
一般來說,這種事若在中世紀,實屬正常。
就和歐洲的領主和猶太人一樣,借錢,不想還,那就殺猶、驅逐猶太人唄。
然而,問題在于,在這邊做買賣的,可不是無力反抗的猶太人。
其幕后的資本,那都是京城的勛貴、軍事貴族、御用大商人、皇族等等。
這就沒辦法了:想欠債不還?行啊,打進紫禁城來囚禁債主嘛。
問題不是打不過嘛。
尤其是鐵路修到了張家口繼續向北之后,上次叛亂火燒商鋪的事一出,這邊鐵路直接把兵運過去,迅速平息了事端。
某種程度上講,在蒙古地區活動的商會,就是大順的東印度公司,而且顯然還是轉型前的、以商業資本主義劫奪為目標的那種原始東印度公司。
這和大順在南洋等地的手段,就完全不同。
一個是無意識的工業資本主義思維;另一個則是無意識的商業資本主義思維。
當然,最主要的問題,在于大順面對爪哇的土地,印度的土地,總能知道可以嘗試著試試自己熟悉的辦法,畝稅制。
可面對著蒙古游牧區,大順這邊也著實只能如此,根本無法從根源上解決問題。
因為,這要從根源上解決問題,那要辦的事可就多了去了。
改土歸流、劃分牧場、取消血緣繼承、重整和蒙古貴族的關系等等,一堆堆的事,遠不是說一場簡單的改革就能解決的。
當然,朝廷也樂于如此。怎么看,蒙古各部,都在“私有制的欠債還錢天經地義”的規則下,實質上被大順這邊的商業資本所掌控了。
只要大順有本事、有軍事力量,保證欠債還錢天經地義的規則——李自成起義的時候,明顯是反這個規則的,但顯然此一時彼一時——那么實質上,大順就牢牢拿捏住了蒙古地區。
當然,這種事也十分正常,非常容易理解。
很多人以為的資本主義萌芽,是萌芽了、發展了,于是蒙古地區放羊剪羊毛、把羊毛賣給萌芽區發展紡織業、然后再用羊毛的錢換回所需的生活用品。
于是,在偉大的資本主義萌芽下,一切都欣欣向榮。工業發展起來了、市場擴大了、生產力提升了…
然而,實際上的資本主義萌芽,則是:高利貸橫行、劫奪制、商業掠奪、壓低價格、低買高賣、強取豪奪、軍事鎮壓。
竭澤而漁到,蒙古地區一些部族欠的債,把部族所有的羊都賣了,都未必還的起。而很多地方的羊,還沒生羔子呢,就不得不拿去抵債了。
本來這就是很正常的事。
荷蘭的商業資本主義就是這一套,在本國如此,在南洋也是如此。總不能說荷蘭都不叫資本主義吧?
大順在蒙古地區搞得這一套,肥了許多人,也促成了華北地區一些地方的棉紡織業、皮革業、毛毯業、毛紡織業的發展。
而通過這種原始積累拿到了第一桶金的京畿區的資本,又把他投入到諸如包買制的棉紡織業上,用印度爪哇的棉紗發展華北的家庭分散的織布行業,依靠著北部市場大行其道。
大順南北兩個金融中心的格局,已經逐漸成型。
但也意味著,舊天下,無法和平地、不過于流血地過渡到新的天下。
最內核的大順內部的小農地主問題,還未觸碰。即便只看外部,已然是從歐洲到印度、從南洋到蒙古,各地都已經矛盾叢生。而且,都是些之前并未出現過的、讓這群人有些無所適從、有點不太會以史為鑒的新矛盾、新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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