激辯的聲音不斷在劉鈺的棺材旁回蕩,用的都是劉鈺說過的一些話,這是大順這些年特有的奇景。
死人,是可以“封圣”的。
因為死人不可能自己從棺材里爬出來,解經。
于是確定了劉鈺的確真的死了的消息后,大順這邊的實學派已經迫不及待地開始拿著劉鈺的話,作為各自的論據,爭論日后的事。
誰都知道,現在大順的情況是不穩固的。
繼續這么搞,早晚要出大事。
既都已經在朝廷內了,那么這些人自是希望以改良的方式來解決這個問題。
大順的改良,倒不至于說改良改良,越改越涼,而是改良到現在,改的矛盾疊加。
舊的矛盾,地主和農民的矛盾,一陣頭大。
新的矛盾,也伴隨著李欗的政變和后續的手腕,把工業給拉了起來,然后把先發地區的、新的階級矛盾,也徹底激化了。
李欗以為,資本的胃口是可以滿足的。于是死守著內地的鈔關,通過嚴格的管控,和對外擴張的許諾,覺得可以將他們喂飽。
但實際上,是喂不飽的。越喂,越強大。
強大,便會要內地市場。
三十年前,支持李欗的新興階級,認為李欗才是資本主義體系的守護者。
而現在,他們認為,這個人,已經阻礙資本主義體系了,尤其是嚴重地阻礙了囤地買地、內地市場的放開等等。
《茶館》里,崔久豐說秦二爺辦實業,可是他那點事業,哼,外國人伸出一個小指頭,就把他推倒在地,再也起不來。
秦二爺是在北京天津辦的實業。
其實放在此時的大順,道理也是一樣的,無非伸手指頭的不是洋人而已。
江漢地區的紡織業,如今剛開始萌芽。
但是,原材料,掌控在松蘇資本手里;大順的金銀貨幣和對外貿易的白銀流入,皆在松蘇。
誰在江漢地區搞點紡織業,松蘇資本伸伸手指頭,就能把他推倒在地,再也起不來。
大順的情況,和后世不一樣。
大順不缺原材料,也沒有說原材料產地已經被帝國主義控制了。
而是現在大順自己就是帝國主義,大順不需要、也不可能為了憋工業化,讓江漢等地大批量種棉,以滿足工業所需。
相反,印度、爪哇的棉,質量又好、商業資本劫奪制下又便宜。海運成本在這擺著,江漢的棉花種植業,實際上還沒起步,就已經被印度和爪哇棉沖死了。
再加上糧食問題,大順朝廷本來也不鼓勵江漢種棉,加上之前太子鬧出過來湘楚米禁的事,這也確實嚇人。
故而說,江漢地區現在起步的紡織業,靠的是川楚市場、靠的是從長江運來的印度爪哇棉。
這種情況下,假如完全打消鈔關封閉子口取消國內“關稅”。
那么,你是資本家,你會選擇在漢口建紡織廠,從松蘇運原棉過去?還是會選擇在松蘇建紡織廠,把棉布賣過去?
這,是個不需要用腦子考慮的問題。
這么說吧。
在呢絨時代,英國圈地放羊,羊吃人,那是有道理的。
若是黑人已經開始在南方州吃西瓜、摘棉花,英國還去圈地種棉的話,那絕對是腦子不夠用了。
所以,在大順打贏一戰后,“棉吃人”的慘劇,就不可能在大順內部上演了。
大順也絕對不可能去鼓勵種棉花了——小農經濟且小塊土地所有制下,種棉花不簡單。需要極強的組織力,去改良棉種,消滅舊棉種防止退化雜交等等。這就是為什么歷史上北洋時代,一些地方官員感嘆若想改良棉種,非得等大災之后赤地千里屯田推廣才行。
大順不鼓勵。
小農種的那些短絨棉,在前機械時代,已經不堪商用了,因為短絨在技術不足的情況下會導致紗線韌性不足,除非用漿洗法這道麻煩工序否則是不可能做寬幅布的。
是以,一戰勝利,大順內部的棉花種植業,就死了。
這也是印度棉紗能夠引發大順內部手工棉布一波發展的原因。
因為大順在印度…還是老馬的那句話,商業資本占據統治優勢的地方,必然會表現出一種劫奪制。
辦的那些事,若在大順內部辦的話,早叫起義軍燒了紫禁城了。
不只是棉花。
歷史上,盛宣懷玩過一次生絲投機,最后崩盤的原因,說到底,就一句話:世界上,不是只有中國產生絲。
這個道理放在這里也是一樣的。
輕工業的各種原材料,憑借海運優勢,先發地區幾乎都能拿到,而且價格都很低。
一方面是運輸成本。
一方面是種植園和規模化生產的模式。
還有就是殖民地之所以叫殖民地,那是因為殖民者不是去為殖民地人民服務的,而是去劫奪的。
原材料是原材料。
茶葉之類的東西是茶葉。
這不一樣。
大順朝廷可以死死守住茶葉不能外流,任何試圖在南洋、錫蘭、印度種茶的,抓著就殺。
但是,對于殖民地種棉花、搓生絲、種大米、種香蕉、種油棕、種黃麻等,相當支持且鼓勵。
拿三的甜菜疙瘩問題,關于本土種植業和殖民地競爭的時候,該站哪邊的問題,在大順不是個問題。
而拿三的甜菜疙瘩問題里對大工業集中在優勢地區的思考,在大順才是個被大順這邊的人思考的問題。
而這實際上又是一個問題:甜菜疙瘩周圍,肯定有榨糖廠,以及榨糖業帶動起來的一大堆產業,從而容納了大量的就業。否則,這些人就會被甘蔗糖沖死,失業。
大順這邊,則是用了奇葩的手段,造成了同樣類似的問題:對輕工產品征收內地保護稅、對原材料原棉生絲棉紗等免內部通行稅,從而造成了各省原有的手工業中心格局基本沒變,并且萌芽茁壯。
畢竟,劉鈺出走后,跟著李欗從龍的那批人,都經歷過漕運問題給大順帶來的一系列后遺癥:原本的工商業中心的衰亡、經濟格局的改變,這些后遺癥影響了大順五十多年,才將將治好。
而現在的問題是,這種格局,又是用類似大運河的手段,人工維系的。
只要取消“國內關稅”這個聽起來可笑的東西,大順的經濟格局會再度發生巨變。
而如反對直接取消的那人所言,這樣的巨變,可不是廢漕運那百萬漕工的規模,這影響的可就大了。
不是說取消不好。
而是說,這玩意兒他不是玩游戲,點一下按鈕就解決;更不是定義一下這是進步,那是阻礙進步,就能念得那些要被歷史車輪碾過的人閉目待死的。
哪怕說拿三,他面對著小農問題、工人問題,還得裝模作樣地寫本小冊子《論貧困的消除》,提出來腦洞大開胡編數據的墾殖農業容納失業者的路子。
大順不是說沒有這樣的思維。
甚至于,這壓根不需要從別人那學,移民、墾殖、屯墾、遷徙,實邊、緩解人地矛盾,這玩意兒大順不需要別人來啟發。
而是說,正如打著要解決小農問題旗號的拿三,實際上背后靠的是大資本一樣,最后說話如放屁,這邊說什么“國內的普遍貧困去侵略中國弄那點市場是腦子有病”,上臺反手就去打二鴉。
大順這邊其實也一個鳥樣。
劉鈺出走前,李欗與之夜談,大言遷民問題、人地矛盾,將來要解決云云。
然而,實際上,包括說松遼分水嶺以北的開發移民,完全是在給從龍之功回報、給資本創造機會、原始積累的那一套低價售賣國有的土地。
不是說這樣不能移民,而是說數量…相對于大順內部的人口而言,數量還是太少了。
比如說,北美那邊。
大順這幾十年間,人口已達三五百萬,嚇得法國人連大順的六尺軌都不敢用。
問題是,這好幾十年,還有金山銀山,算上當地人口出生,幾十年三五百萬人…夠大順在北美獲得人口優勢,可對內地的人地矛盾卵用沒有。
換句話說,想大規模移民,只靠一紙《宅地法》,是沒用的;只靠蒸汽船的發展,也是沒用的。
真想辦成這事,得靠朝廷出大錢補貼。每個人最起碼得補貼張船票吧?北美西進運動,不提鐵路優勢、資本拓展這些,只說最基礎的小農大篷車,也不是不能去。
問題是,大順這邊,難道讓小農趕著大篷車橫渡太平洋?
再者說了,“農民”和“農民”的概念不一樣。
河南如今已經憋到人均3.13畝土地了,人均土地極度不足,使得地主收租肆無忌憚:愛租不租。
一些地方,已經憋到65的租子了。這種情況下,別說橫渡太平洋、也別說大篷車了,一些佃農長短工家里有沒有個人拉的平板車都是問題。
的確,大順的貨幣改革,是有成效的。
解決了白銀和銅錢的兌換問題,或者說解決了奇葩的民間用本幣、交稅用外幣、貨幣商人金融資本和收稅機構一起壓榨的蛋疼局面,一定程度上減輕了農民的負擔。但就人均3.13畝土地,你就再減輕,他也過的艱難。
你哪怕說不收稅,就河南一些被黃河屢次決口、水旱災禍害過、鹽堿化的地方,現在化肥純粹的遙遙無期,這人均3畝地,畝產能多少?
事情走到這一步,壓根不是什么發展工商業能解決的。這不是說發展工商業不對,而是說宏觀上對,但在具體上得講方式方法、得講現實、得將當前情況、得用長遠眼光看問題。
大順現在的主要問題,壓壓根不是放開內部鈔關還是不放內部鈔關的問題。這和劉鈺沒出走時候的情況,壓根不同。
只能說,一群人圍著劉鈺的棺材在這繼續刻舟求劍。顯然,大順這邊的人又不是傻子,這種圍著棺材刻舟求劍的行為,實則就是刻意避開了大順現在解決當前困境的關鍵問題——錢。
有錢,才能朝廷出錢推動遷徙。這種遷徙,技術條件已經具備,尤其是扶桑的鐵路已經開修。
但這種遷徙,必須是以“百萬、甚至幾百萬每年”的規模,否則于緩解人地矛盾這個問題上沒用。而如果不是為了緩解人地矛盾,只是血緣民族上的民族空間什么的,那大順就是三十年前死了,關系都不大。
換句話說,假設每個人補貼船票遷徙成本算100兩,那么這需要大順每年拿出個四五億兩來干這個事。
錢,誰出?
為什么說現在大順的問題根本不是內部鈔關的問題,因為…歷史上,1850年,第一次工業革命快要到第二次工業革命的時候,全世界的市場都已經被歐洲卷進去了,那么全世界一共能“養”多少工業人口?
不說大順全國,山東加江蘇,這兩個省多少人口?
然而,內部鈔關又是大順不得不解決的問題,尤其是這些去了趟巴黎目睹了歐洲可能要劇變的這群人,很清楚歐洲一旦出事,大順這邊依托歐洲市場的大量產業要出大事。
歷史,最終還是在斗爭中前進的。
大順放開子口和鈔關,大順必死,并且一定會死的非常難看。因為,這會讓內地徹底陷入連小地主都活不下去的地步、農村全面崩潰。
而大順死,才有未來。因為大順自身的缺陷,解決不了農民和土地問題,也無法集中資源完成劉鈺早就設想過的“大東進運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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