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工業革命來臨的時代,二三十年,就可以改變很多事。尤其是大順這邊用軍艦拿到了商業霸權后,對于印度,更是如此。
其實,印度、棉花、和歷史上英國的故事,可以用一個很簡單的思維實驗來思考。
比如說,明代之前,為什么救荒的時候,不種甘薯、地瓜?
因為沒有。
那么,為什么甘薯地瓜一出現,很快就在一些地方第一普及為救災備荒的糧食作物?
因為產量大、節氣要求沒那么嚴格。
簡言之,比之前別的救荒的玩意兒都好。
棉紡織品其實就是和這個有些類似的道理。
要知道,早些年,英國可是呢絨紡織業第一大國。圈地運動,甚至可以說,是圍繞著呢絨紡織業展開的。
那么,為什么歷史上英國為什么早些年紡呢絨?
因為沒有棉花。
那為什么棉布一出,就會發展起來?
顯然,因為印度棉布打了個樣兒,無論是質量、舒適程度、染色水準等,都把英國的亞麻布和羊毛呢絨打的無法還手。
所以,恰恰是因為印度的棉布質量更好、棉紡織業的生產力水平更高,一出場就驚艷歐洲,所以才會引發后續的一系列問題。
否則的話,搓羊毛搓的好好的,有病啊,轉型去搓棉花?歷史慣性這么大,顯然是足夠的利益,愣生生扭轉了這種歷史慣性。
某種程度上講,在二十年前,印度和中國才是棉紡織手工業的獨一檔、頭部。剩下的,都往后——西非奴隸貿易的“哀傷之布”,歷史上正是印度布。
既然如此,那么印度的問題,就復雜了。
想要摧毀一國的生產能力,無非兩個辦法。
一:有代差的物美價廉,傾銷。
二:統治,用行政手段摧毀。
殖民者的侵略和統治,直接導致了印度曾經繁榮的棉紡織業出口貿易的快速衰落、直至崩潰 其實這就有繞回鴉片戰爭的問題了。
為啥要打鴉片戰爭?
因為英國貿易逆差。
那么,放開關稅,不搞鴉片貿易了,英國就順差了嗎?
這個…只能說,英國自己都不信。東印度公司的人,心里明鏡似的。
所以還是之前劉玉說過的那個問題,在不考慮鴉片這種反人類的罪惡的基礎上,1840年的英國,要怎樣才能對華達成貿易順差?
答:只有更加的反人類。
占領都城、直接統治、復蒙古包稅制基層放開紳權、拔開黃河、炸毀運河、全面摧毀中國的農田水利設施、黃淮平原全面鹽堿化…
通過更加反人類的統治,徹底倒退這邊的生產力。
否則的話,1840年的英國,絕對不可能達成貿易順差。
這里有個很容易混淆的概念。
生產力、生產能力,并不是一回事。
老馬語境里的生產力,是不包含生產關系的。
鋼鐵說:用來生產物質資料的生產工具,以及有一定的生產經驗和勞動技能來使用生產工具、實現物質資料生產的人——所有這些因素共同構成社會的生產力老馬說:最重要的文明的果實——已經獲得的生產力 故而可以說,殖民統治的結果,就是本地生產力的倒退——英國在印度做的,就是摧毀印度的水利工程,餓死印度的上億人口,摧毀印度的一定的生產經驗和勞動技能來使用生產工具、實現物質資料生產的人。
老馬曾批評過蒲魯東,說蒲魯東先生認為,任何經濟范疇都有好壞兩個方面。他看范疇就像小資產者看歷史偉人一樣:拿破侖是一個大人物;他行了許多善,但是也作了許多惡蒲魯東先生認為,好的方面和壞的方面,益處和害處加在一起就構成每個經濟范疇所固有的矛盾所以應當解決的問題是:保存好的方面,消除壞的方面 這話,用在此時的大順也是一樣的。
或許,會有人想,是不是可以把這段血腥的原始積累時期,美化一下?分出好壞,只要好的方面、不要壞的方面?
走一條大順的、與眾不同的、不那么黑暗血腥的殖民之路?
只怕,顯然,是不行的。
因為,實質上大順已經不再是個傳統帝國,而是個標準的近代帝國了。
如果還是個傳統帝國,那么其實無所謂。
你雅利安人能統治印度、你蒙古人能統治印度,我大順自然也可以。
不涉及生產力和生產關系的調整,照舊統治,收點稅、修修水利、保持原本制度,那自然可以。
但現在大順顯然已經不再是個傳統帝國。
的確,劉玉當初忽悠皇帝南下的時候,是用傳統帝國的思路忽悠的。或者說,是披著傳統帝國的外衣,做成了近代帝國主義要做的事:他當時給老皇帝說的,是印度的人頭稅和畝稅。
但顯然,現在,在印度的統治,是在為大順的資本服務。
包括稅收,是在為摧毀印度的“文明成果”,即已有的生產力而使用的一種工具。比如對印度棉布征收的出口稅、內部通行稅、生產印花稅、內部鈔關等等;而對印度的棉紗和原棉,才盡可能采取低稅政策,甚至通過商業資本的劫奪手段,強取豪奪。
二三十年的時間,對于大順和印度而言,都悄然發生著一場劇變。
大順內部的棉花種植業,小農種植區基本不太行。大順的大部分地區,不管是先發地區、還是內地保護地區,實質上都在用印度原棉和印度棉紗。
同樣的。
二三十年前,還是世界范圍內棉紡織業“亞軍”的印度,對外出口的棉布產業,已經徹底被大順逼死了。
曾經的世界范圍內的棉紡織業亞軍,現在紡織二字,只剩下了紡,而沒有織了。
殘酷的轉型已經經歷了一次。
現在,顯然要經歷第二次:大順現在連印度的棉紗都不想要了,只想要印度的原棉。
這個過程,不能簡單地用“先進的生產力打敗了落后的生產力”這種籠統至極的解釋。
相反,這種擊敗和強迫轉型,假如一共十分的力量。
大順的棉紡織廠的隆隆機器聲,最多占兩分。
剩下八分,是靠軍艦、刺刀、大炮、士兵、稅吏、朝廷的集權能力、社會力量的組織能力等等,得到的。
并且,整個過程,相當的殘酷。
因為大順這邊著急,特別的著急。
在歷史上的英國,18世紀中葉,英國的商業資本和萌芽的工業資本,在東方貿易上,是對立的。這種對立的標志性產物,就是棉布禁止令。
而在大順這邊,大順的商業資本和萌芽的工業資本,在對印度的問題上,并不是對立的,相反是利益一致的:這是一場更多人參與的狂歡,工業資本要廉價棉紗、要市場;商業資本要劫奪的利潤;甚至于大順內部的一些手工業者,也受益于印度的棉紗。
于是,大順這邊在印度非常的急。
應該說,大順在二三十年間,走完了歷史上英國從1757年到1857年這百年間的路——對英國來說,這百年間,意味著棉紡織業的水平,從不如印度、到追平印度、再到超越印度;而對大順而言,并不存在一個不如印度的階段、也不存在一個追平印度的階段,是以大順上來走的就是超越印度的階段。
二三十年間。
孟加拉的達卡,曾經堪比倫敦和巴黎的、手工業為主的城市。人口從18萬,銳減到3萬。
《大唐西域記》里記載的迦尸國都城,國大都城西臨殑加河,長十八九里,廣五六里。閭閻櫛比,居人殷盛,家積巨萬,室盈奇貨。人性溫恭,俗重強學,多信外道,少敬佛法。氣序和,谷稼盛,果木扶疏,茂草靃靡,短短二三十年間,城中到處充斥著失業的手工業者。
這是手工業的背景。
而在農業上,大順還犯了一個極大極大的錯誤!
那就是,大順在一些占領地區,尤其是內地地區,試圖把大順的土地制度復制到印度。
而大順的土地制度,是存在巨大“缺陷”的:產權明晰、可以買賣。
這個缺陷,當然會出問題。
那就是,大順的資本、印度的高利貸放貸者,開始拼命兼并土地。
不是說這東西不好。
而是說,英國900萬人口,能拉出來13萬軍隊、五六萬黑森雇傭兵、旁邊還有個北美可以泄壓、外加海上霸權帶來的工商業,所以圈地沒出事。
而印度的情況,不是這樣。再者,大順這邊對土地私有制加可以買賣,那是已經形成了“正確”的社會意識。
以及說,大順在印度這邊的巧取豪奪,征稅等問題,使得小地產所有制,飛速地走向兼并。
這,是農業問題。
還有封建部族、士兵問題。
大順不是英國,也不是法國。
大順不要印度兵。
不需要印度人當兵,最多也就當點輔助兵,但也是募兵制。
這個事,自然可以說,是大順這邊的統治術“幼稚”了。
但這也是大順這邊的現實情況所決定的:人口有的是,而且印度孤懸海外,讓印度總督在印度自己征兵?這不扯犢子嗎?再說了,當兵有月餉,大順那么多失地人口呢,這些人在家里活不下去要造反,不如送印度去當兵。
不是說簡單的大順這邊的統治者轉不過來這個彎,好說也有兩千年的邊疆羈縻統治術。
而是說,現實情況在這擺著,放著世界三分之一、甚至可能快要五分之二的人口,去印度招兵?這是腦子有病。
本身,歷史上的印度民族大起義,有一部分原因,就是英國要改兵制,一些印度土兵不樂意了:老子自古就是靠當兵吃飯的,你讓那些種姓的當兵,我們怎么辦?
所以,也就很容易理解,大順在印度的統治,實質上,那真是…作死。
印度原本不存在廣泛的大順意義上的失地農民的,因為土地制度不同。
原本就沒有土地,怎么失地?
大順愣生生在一些地區,給造出來一些失地農民。
當初牛二等人在孟加拉考察,是提出過直接一步到位,批量制造一大堆中型地主的策略的。說反正要是走大順的土地制度復刻,早晚也得兼并,那還脫褲子放屁干嘛?
但是,一方面,這種制度更適合運輸方便的地區,轉型種植園。
而內陸一些地區,大順以稅收為主,而且情況錯綜復雜,是以選擇了更接近大順的土地制度,方便征稅。
當然這個事兒吧,咋說呢?
土地既能買賣,產權又明確,那么對商人、高利貸者、地方官員來說,買地囤地就是收益率最高的。
那些亂七八糟的土地制度,雖然麻煩,但是在不斷的、千百年的斗爭中,達成的穩定和妥協狀態。
大順的土地制度先不先進?18世紀,你要說這玩意兒不先進,那只能說是覺得應該一步跳到理想社會的空想激進。
問題就是“太”先進了,這種先進,在法國是靠93年的風暴完成的,是需要社會存在和社會意識的雙重的革命的。并且,如老馬在霧月十八日里所言,這種東西,初始是有利的、但用不了幾年就會被推進資本的血肉磨盤中。
以至于印度在大順的統治下,居然出現了之前幾乎沒出現過的場景:失地小農起義,擊殺放高利貸的、擊殺地主。
在這種所有制下,欠債還錢,天經地義。小農的那點地產,被高利貸、商人、官員,隨便吸一吸,就得欠一屁股的債。那不就得拿地還錢?難道還有別的玩意兒?
歷史上,英國嘗試著在印度搞了搞類似的土地制度,結果就是沒有一個階層,像失地小農一樣痛恨我們…最開始他們把怒火釋放在高利貸者的身上,但很快就是我們的統治 而大順這邊,則是愣生生把印度,拉到了一個大順這邊經驗豐富的“放貸、兼并、起義”的套路上。
農民問題,是大問題。
手工業者,也是大問題。
那錫克教、印度教、尹斯蘭等等的沖突,是小問題嗎?
種姓制度,是小問題嗎?
這些問題,不是說不能解決,大順可以慢慢的來。
要做傳統帝國,那就是奪了莫臥兒的皇冠,你蒙古人做得印度皇帝,我亦做得。一切不變,收點稅就是了。
可既是不做傳統帝國,加之大順的生產力在這擺著,從一開始就沒有一個“紡織業不如印度”的階段。
國內的工業資本嗷嗷待哺,急需印度的棉花、黃麻、稻米、染料,還有市場。
朝廷在國內大搞基建,急需印度的稅收。
資本主義的生產體系,急需“按照資本主義的需求,改造印度”。
急、急、急。
急的結果,就是失地小農、失業手工業者、傳統封建兵、種姓士兵、宗教…還有就是大順這二三十年間培養起來的印度的資產階級——搞包買和手工工場搓棉紗的——民族工業資產階級,也跟著不滿了。
而偏偏,這些不滿,大順這邊都有各自對應的利益階層。
印度失地小農的訴求,大順沒法解決。這是大順的金融資本、土地投機商、放貸的、以及實學派的殖民地官員的利益。
難道讓他們讓利?
手工業者的訴求,大順沒法解決。這是大順的工業資本、航運業、金融資本、種植園主、煤鐵聯合體的利益。
這個更不能動。
宗教、這個屬于是文化沖突,幾乎無解,自不必提。
封建兵員、當地種姓兵員的訴求,這個大順更沒法解決。
這既是大順對印度兵員的不信任——大順不是沒有邊疆的民族士兵,比如扶桑的森林輕步兵,但是絕不會讓他們在老家當兵。
再一個,也是大順這邊的“潛在造反者”的壓力——去印度當兵,最起碼還是條活路。一有災荒,反正也得救災,而印度那邊也得發餉銀,這兩件事合一起,不還省錢嘛。
這個就更不能動了。
那印度的舊封建主的訴求呢?這個更不用提。
印度剛開始起來的萌芽的工業資本家的訴求呢?這個還是無解,大順這邊的工業資本想要把棉花變成棉紗這個勞動過程中的剩余價值也拿走。而且,大順這邊也急需解決就業問題。
一個個的問題,全都無解。
亦或者說,不是無解,而是李欗此時真正的統治基礎變了,在印度這邊的利益要符合支撐他王座的那些人的利益。
好比說,放貸的金融資本:媽的,你不讓我去內地圈地囤地,老子在印度兼并也不行?那你不讓我在印度放貸、兼并,行,那你讓我去河南、湖北、陜西等地兼并唄?
當初我們支持你,是因為你給我們承諾,我們不在內地兼并,也能找到賺錢的路。
而不是因為我們有腦子,理性的知道外部金銀奔向內地兼并土地,會造成大起義把我們全掛樹上。
我們作為一個整體,壓根沒這個腦子。
我們只是饕餮的、對金銀的血食欲望,被你在印度、南洋、扶桑等地暫時滿足了而已。
那你在印度搞小地產所有制,不就是方便我們盤剝的嗎?
某種程度上講,大順確實做到了用三十年,完成了歷史上英國從1757年到1857年這一百年的事:種植園、棉花、靛青、鐵路、稻米、征稅、棉紗、關稅、土地制度…
但也正如老馬評蒲魯東:好的方面和壞的方面,益處和害處加在一起就構成每個經濟范疇所固有的矛盾…所以應當解決的問題是:保存好的方面,消除壞的方面…這顯然是扯王八犢子的空想。
于是,大順也只用了三十年,逼出來了一場很可能規模空前的印度大起義的醞釀期。
當然,現在還早,只是零散的。
而這種零散的問題,只會慢慢茁壯。
因為,印度的棉花,也是歐洲的棉布,鑒于大順的壓制,北美南方州的棉花種植業發展的很緩慢,根本無法起步:稍微一起步,大順就通過印度棉壓死。
種植園主又不是搞福利的,更不是憂國憂民之輩:我們干種植園,是要賺錢的。種棉花不掙錢,還賠錢,那我干嘛種棉花啊?
讓奴隸種點煙草、染料、甘蔗、糧食什么的,不好嗎?大順再有本事,也沒本事用南洋糖壓死加勒比糖;用蝦夷小麥壓死康涅狄格小麥吧?
而歐洲的棉紡織業,又搞不起來了。
英國蘭開夏地區的棉紡織業,還在萌芽期就被大順參與一戰,直接摁死。英國把未來賭在了呢絨上,可還是那句話:
呢絨是個起步容易、精進難的紡織業,起步的時候很早就可以搞出諸如七八百人的梳毛工場什么的,更是早早就有梳毛工起義。但工業化的難點,在后面。
而棉花呢,則是個起步難、一旦打通任督二脈直接起飛的行業。早期只能手工剝棉籽、手工搓線、還得漿線。一旦棉種概念纖維長度合格、走錠精紡機出現,這個難關一過,后面一片坦途。
所以,印度原材料、大順加工商品、歐洲靠之前數百年積累的美洲金銀消費,這個體系之下,哪邊出問題,那都不是小事。
沒辦法,金銀就是世界貨幣,歐洲就是挖到了金山銀山,這玩意兒又不是印出來的,現在這體系就是這樣。在劉玉改革之前,大順白銀的基礎購買力,就是歐洲的三倍左右,同樣一兩白銀在大順和歐洲真的存在“匯率”。
歐洲的金銀存量是驚人的,所以這套體系才能撐二十來年。但也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