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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九九章 臨別告誡(四)

  在這里,李欗問,修黃河之后,修路搞基建,是否算得上大順的頭等大事。

  從大順的兩種私有制之爭的角度上講,是的。

  唯有基建完成,路修好了,才能在后續的謀殺中,讓小農的痛楚沒有那么強烈。

  或者移民。

  或者去修路。

  或者去扶桑當契約長工。

  總之,修路基建,對于此時的大順而言,更多的,還是給必然被侵害的第一種私有制下的人,一條可能的生路。

  至于說,觸碰生產關系、觸碰所有制…這并不是封建王朝的變革能做成的,也不是在私有制下可以考慮的問題。

  很多時候,必須要弄清楚,你支持的到底是什么。

  你是支持私有制?

  那么你支持的,是哪一種私有制?

  這兩種私有制,后者肯定是要在前者的尸體上生存的。

  你支持的到底是私有制本身?

  還是支持所謂的“永恒的正義”、“神圣的天賦”下的私有制?

  亦即,在所謂“永恒的正義”,或者“仁、義”加持下的,第一種私有制下的,小資產者的空想?

  支持私有制本身,那么你破產、失地,是你“活該”,只要對方是在私有制的基礎上,讓你動用了你對你的財產的處置權,交給對方。

  私有制的精髓,是處置權,而不是歸我有。

  是為了多數人更方便的“變賣”,而不是讓多數人更容易“我有”。

  歐洲封建社會的土地問題,影響的是“變賣”,亂七八糟的產權、從屬權、封建特權等,讓變賣十分麻煩。

  支持永恒的正義下加持的私有制,那這就是小資產者的空想,試圖以道德或者正義,來制止第二種私有制對第一種私有制的謀殺。這和儒家的理想社會、法國雅各賓的永恒正義,沒啥區別。

  小塊土地私有制下,你作為小農,擁有小塊土地的處置權。那我作為大商人,有一百種方法,“合法”地搞死你,讓你“天經地義”地動用你的處置權,把你的土地交給我。

  騙、放貸、恐嚇、操控物價等等,迫使你交出你的地契,是“永恒正義”問題,是“仁、義、道、德”問題。

  而不涉及到私有制本身,也并未觸犯私有制的神圣。

  相反,恰恰因為私有制的神圣,所以才需要動腦子去騙、去放貸、去操控物價、去壟斷市場等等,否則…中世紀對猶太債主,怎么對待?貴族欠了商人債主的錢,商人是否可以把貴族的封地變成自己的,來抵債?奴隸生下來就是奴隸,用得著欠債還錢賣兒鬻女為奴嗎?

  《大順律》,在土地制度上,是明顯的私有制。比法國此時的土地所有制,清晰多了、明確多了。

  但問題也就在這。

  資本主義,是第二種私有制。

  私有制,不等于資本主義。

  資本主義,是那種以對其他人的勞動的榨取為基礎的私有制。

  而那種生產者以自己的勞動為自己的私有制,不是資本主義。

  大順只是提前走完了“私有制”這一步。

  卡在了第二種私有制對前者的合法謀殺上,而且每次都被反殺。

  從法國的歷史經驗來看,歷史上的法國,顯然也算是先發國家了。是否可以得出一個結論,即,先確定私有制,再完成第二種私有制對第一種的合法謀殺,將是非常困難的?

  搞不好,既容易陷入普遍的貧困;又容易搞成高利貸立國;以及小農對皇帝圣君始終心存幻想;順帶還可能出現一大堆的以“永恒正義”、“仁義道德”、“君子國”、“十足勞動十足交換”為基礎的扯犢子空想社。

  這些問題,想要系統地去解決,并不簡單。

  需要流血、犧牲、覺醒、復辟、反復辟、起義、反抗,一波又一波前赴后繼,最終在斗爭中消滅對過去一些舊事物的迷信,找到自己的路。

  所以,這些東西,也壓根不是李欗能解決的。

  放到李欗身上,他現在問劉玉,是否認為修路基建,可以不惜代價,可以用任何手段,把這件事作為大順今后二三十年的頭等大事。

  劉玉自然是支持的。

  但他必須提醒李欗,必須要和大順的現實情況契合,這件事到底應該如何引導。

  以及李欗必須得清楚,在山東搞強制贖買,以及強制贖買后強制儲蓄和強制工業投資的這點錢,根本不夠。

  如果李欗想要干點什么,必須要學會一些社會分析、階級分析,明白自己到底該披著誰的皮,以及又應該給予誰好處。

  雖然說,聽起來,李欗說的頭頭是道,好像已經有點明白新時代的一些東西了。

  但是,理論是理論。

  實踐是實踐。

  其中的區別,還是挺大的。

  念及于此,劉玉也沒有立刻正面回答李欗的問題,而是反問道:“殿下肯定是知道三四十年前,西洋的兩個泡沫事吧?”

  且不說李欗是真的在大西洋打過仗的,就算沒去過的,這件事劉玉也常講,大順這邊知道的人當然不少。

  李欗對劉玉問這個,倒是并不詫異。畢竟他本身就想著,可以學一下劉玉在扶桑搞泡沫融資的手段。

  于是點了點頭,示意自己當然知道。然后又作洗耳恭聽狀。

  劉玉笑道:“殿下想沒想過,為什么當時的人,那么容易相信呢?或者說,反過來說,為什么當時的兩場泡沫,都與‘專營殖民’有關?而忽悠這一切的人,并沒有在別的方向使勁兒?”

  這個問題,倒是不難。

  李欗想都沒想,脫口而出道:“那是因為,之前那些專營殖民、壟斷專利的公司,回報率真的很高。這算是之前各國的印度公司,做了個‘榜樣’。因為之前那些類似的公司真的賺錢了,所以眾人對類似的事極有信心。同樣的,那些搞泡沫的人,也自然會拿這個說故事。”

  脫口而出后,李欗恍然大悟道:“國公的意思,是千金市骨?無論如何,要讓人們真的看到修路基建的好處,然后才能把錢投入其中。以致讓九州之內,各省鄉紳商賈,亦想著修本省之路?”

  他以為是這樣的。

  然而劉玉卻搖了搖頭。

  “殿下所言,只是看了表象,未看到本質。那我再換個角度,問殿下。”

  “為什么,修黃河遷民之前,我能籌到足夠的錢,遷民扶桑?”

  這個問題,當然也不難。

  “之前下南洋、墾淮北棉田、乃至出征印度、對日貿易等等,真的讓商人得利了。而且,次次皆非假的,投入錢,真的能見到回報。”

  劉玉點頭道:“所以,這事,和三四十年前歐羅巴的那兩場泡沫,是一回事。”

  “只不過,在歐羅巴,之前人們看到的卻是賺到錢的地方,就是專營殖民壟斷貿易的公司。故而求其形。這形,是專營壟斷貿易的公司。”

  “而本朝,這形,就是朝廷的信譽。朝廷說,這里能賺錢,并且多次驗證了,是以資本真的相信。”

  “故而,扶桑的事,和淮北棉田的事,以及對日貿易的事,表象上看,好像完全不一樣。但實質上,背后都是‘朝廷信譽’。”

  “也因此,修黃河時候,我能籌到錢,墾殖移民扶桑。至于金銀,朝廷說有,他們便信。這,就是信譽。”

  “這個信譽本身,其實就是值錢的。至少,暫時還是可以用的。畢竟,最后一次,扶桑真的有金子和銀子。信譽不但還在,而且還加重了。”

  “這個信譽,殿下應該用好。”

  “我說扶桑有金子,憑著之前的信譽,眾人信了。于是我籌到了錢,五年時間,遷民墾殖、轉運人口,解決了扶桑早期移民最難的開始問題。五年后,給他們金子就是。”

  “那么,殿下想想,松遼分水嶺以北,有沒有金子?”

  “扶桑的金子,他們可以忍五年。松遼分水嶺的金子,他們難道忍不了嗎?”

  李欗愕然,反問道:“國公的意思,是說…效泡沫故事?可是,東北不比扶桑,只怕這個故事,不好講。而且,如國公所言,這種信譽,只可用一次。似乎…”

  劉玉大笑道:“殿下,金子是金子,銀子是銀子,銀子也是金子、金子也是銀子。那么,銅是不是金子?煤是不是金子?如果你把金子不看成金子,看成錢,很多東西就想通了。”

  “殿下既然都想到了,毀滅印度的制糖業,扶植南洋糖,而以南洋、倭國、蘇魯等地,擴大大豆的需求。”

  “那么,殿下為什么不再多想一步?”

  “扶桑移民的錢,不是以扶桑移民的名義弄到的,而是以挖金子的名義弄到的。”

  “那么,殿下不妨想想,這鐵路的收益日后若高,是好事還是壞事?若低,殿下怎么支付承諾的回報率?若高,這鐵路運輸的意義,便大打折扣。”

  “是以,有沒有一種辦法,讓鐵路的回報率很低、甚至只是死期的國債利息,類似國債,不涉及股權,只給利息,二十年還本。但同時,又會讓資本踴躍投資呢?”

  李欗頓時明白過來。

  “國公的意思是說…松遼以北的土地,和這個鐵路國債綁定?劃分出鐵路周邊的多少萬頃土地,日后有鐵路債券的,優先買地?”

  “這樣,這債券漲多少錢,不涉及到鐵路本身,到時候朝廷只需要償還國債本金和利息,鐵路就在朝廷手里。甚至,用鐵路債券抵價…如此,可能朝廷不怎么花錢,便可收回鐵路的所有權。”

  “但,這又像是寅吃卯糧,若是修好路…那里的土地,本就值錢。”

  劉玉心道,大順能活幾年還兩說呢。

  寅吃卯糧,要的就是寅吃卯糧,早點奠定基建重工等一系列的遺產。

  如拿三所言,地好說,可以分;大工業又拆不了,最終肯定能留得下。

  于是,劉玉借用了李欗剛才的問題,反問道:“殿下,你剛剛可是問了,說之后二三十年,除了黃河外,這修路是不是第一等大事?”

  “若是第一等大事,是否要不惜代價?”

  “殿下這么問,難道轉身就忘了?寅吃卯糧,算不算一種代價?”

  “如今朝廷手里還有一堆的邊疆土地,皆為國有土地。盡快變現,完成重工和基建。”

  “不要首鼠兩端。”

  “既想著要搞基建、重工、以為發展工商打基礎,把未來賭在工商業發展上。”

  “又琢磨著手里捏著大量的邊疆土地,以便將來遷徙小農、仍舊讓小農為主,效均田法、邊疆良家子故事。”

  “亦或者心疼將來,覺得將來還能賣個更好的價。”

  “首鼠兩端,成不得事。說到底,殿下內心,其實仍舊不相信工商業是最終的破局之法。”檢測到你的最新閱讀進度為“第一四九章有格調的小圈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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