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大順已經走到了這一步,實際上已經連“一動不動”、“不折騰”都做不到了。
因為,所謂的一動不動、不折騰,到底是什么意思?
往回退?
那不叫一動不動、也不叫不折騰,這叫反動。
反動,也是動。
而保持現狀?
可世界是在不斷變動的。
保持現狀,在此時的大順,其含義就是“新興階級的力量,一天天壯大,每一天都在成長”。
因為現狀,具體限制大順生產力的發展,還有一段距離。
保持現狀,就等同于讓大順的新興階層繼續發展。
你身體不動。
可你的五臟六腑還是在動。
不動也是動。
這,就是所謂的連一動不動、不折騰,都做不到了。
想讓大順真正意義上的一動不動、不折騰,除非時光倒流,退回到下南洋之前。
從那一刻開始,直到一戰打完,那段時間,大順如果選擇反動回退,可能還是能退回去的。
但一戰已經打完,退都退不回去了。
因為…相對于原本的自給自足的小農經濟,先發地區的資本主義體系,是極為脆弱的。
自給自足的小農經濟時代,除非是出現三十年戰爭那種大銀荒,否則歐洲的事不太能影響到帝國。
甚至于,日本、朝鮮、越南這等近在咫尺的國家,內部出了大事,也都基本不影響帝國基于小農經濟的穩定運轉。
當然,實際上,當大明完成了白銀貨幣征稅改革后,帝國已經和世界聯系在一起了,脫不開身了。
不過,整體上,還是穩定的。
而大順現在的先發地區,這里包括松蘇、山東、膠遼、關東、南洋,這些地方,比起過去的小農經濟,脆弱的一批。
關東的大豆出了問題,便會直接影響到蘇北的棉田、山東的煙草。
歐洲的局勢出現了問題,便會直接影響到松蘇的各種作坊、工場、工廠和手工業。
南洋出了點事,很可能直接導致京畿糧荒。
東北的高粱種植、蝦夷的小麥種植園、朝鮮的稻米出口等出了點問題,很可能直接導致膠東魯中地區的大起義。
這種脆弱,并不僅僅體現在那些資本家、工場主、種植園主、貨船船主等人身上。
要只是他們脆弱,壓根算不得問題。
而是更多體現在那些被劉鈺強行拉進這里面的千千萬萬的勞動者。
以南通地區的“假男耕女織”為例,這種形式上的男耕女織,不是真正意義上的男耕女織。
男耕,種的是經濟作物。
女織,是包買商將印度棉紗送來,由她們的家庭手工業特化的鐵輪織布機織成布,再賣出去。
經濟作物變成貨幣、勞動的織布過程也換成貨幣。
再用貨幣,來購買衣食住行所需的一切基本生存保證。
這和那些“男子種地種糧食、女子織布全家穿”的男耕女織,根本不是一回事,也壓根不是一樣的穩定性。
一旦劉鈺搭建起來的這個以世界市場為核心的貿易體系出現了問題,那就是直接影響到千千萬萬人的生活。
幾十年前,劉鈺只是把對外貿易中心,從廣東改到了松蘇,就直接導致了幾十萬人失業、西江航運五嶺腳夫粵繡女工大失業。
而現在,卷入其中的,何止幾十萬?
時間每往前走一天,可能就得多出來大幾千人;每往前走一年,可能又卷進來幾十萬。
更可怕的地方在于,劉鈺極大地改善了大順的財政收入。
大順花錢的手腳越來越大、鋪的攤子越來越大。
而這些錢,可不是靠均田、限田、均稅、取消優免等,得以實現的。
而是基本上全靠這個新體系來支撐的。
大順已經被劉鈺綁住了,往前走也不是、往后退也不行。
即便說想往后退,甚至更瘋狂點,靠殺人盈野來實現倒退…
那,養兵的錢,從哪來?
大順的舊財政體系,哪里養得起現在這么多的野戰部隊?
再者說,新學一系迅猛發展,幾十萬新學派的人,也是和世界貿易、工商業發展綁定的。
真往回退,這些人靠什么吃飯?
這些人造反,可不同于普通的農民起義,這些人可是掌握此時先進的生產力的。
雖然說,此時這些人相對于科舉體系來說,仍就算是“邊緣人”,甚至不能算是“讀書人”的范疇。
但是吧,名是名、利是利。
現在雖無名,但是這幾年對外擴張,他們吃到了紅利,利益還是拿到手了的。
也即是說,雖然現在身份上不尷不尬的,但有錢賺、有事做、也能在殖民地和先發地區做官。
雖然大順朝廷的政策,不是完全偏向他們,甚至對他們不是很好,弄得他們跟“小妾”似的,和科舉那種“正妻”不同。
但是,湊合過唄,還能離咋的?
可真要是反著動,讓他們不但沒“名分”,連實在利益都沒了。
那就只能反了。
所以,反著動,在劉鈺披著封建主義、加強皇權的外衣,完成了一些列改革、打完了一戰后,反著動就是死。
那么,不反著動。
不動。
或者說,蕭規曹隨,行不行?
即便說,不考慮每一天新興階層的力量都在增長、現在的外部市場擴張還沒到阻礙生產力發展相反還會促進生產力發展的階段。
這些宏觀變化,通通都不考慮。
那么,就考慮一些最基本的癥結,土地兼并問題,蕭規曹隨都不行。
伴隨著對歐貿易的發展、扶桑金銀礦的挖掘、印度波斯等貿易權的獨占,每年海量的白銀流入大順。
這為大順完成貨幣改革提供了條件。
這種貨幣改革,不是說廢兩改元這種改革。
而是要直接解決銅幣和白銀之間,不是輔幣關系,而是本幣和外幣的關系的情況。
而且,這件事,大順肯定是要做的。
因為即便不考慮新學一派。
只算那些科舉出身的正統儒家官僚,他們也都認識到了銅幣和白銀之間的這些破事,并且認為這是百姓窮困的一個原因。
而一旦完成了貨幣改革,那么所謂的“蕭規曹隨”,就壓根隨不起來了。
因為,劉鈺現在搞得貨幣政策,實質上隱藏著極強的金融管控。
有點像是“強制結匯”。
大順本身是不產金銀的。
對外貿易,是大順貨幣的發鈔行。
對外貿易,又是管控的。
管控的對外貿易,使得大量的白銀進入了銀庫,發行等額的紙幣。
而這些紙幣,又基本只是在先發地區流通。想要對內貿易,還是要結算為白銀的。
小額當然隨便換。
額度稍微大一點,就得說清楚,這錢是干嘛用。
盡可能確保不要跑到內地去買地。
紙幣是有流通范圍的,兌換行也只是在先發地區有,拿著紙幣去遠離先發地區的地方搞土地兼并,是不好弄的。
雖然說,肯定會有許多的漏洞,肯定可以鉆空子。
但畢竟麻煩,而是鉆空子找漏洞本身也是一種成本。
加之一戰打完,修鐵路、搞印度、搞扶桑、發展工業等,收益率暫時非常高,遠沒到邊際效益的階段,此時的投資回報率也是高于買地收租的。
是以,大量的貨幣,要么在投資領域、要么在商業運輸領域、要么就是投降了殖民地或者新墾殖地區。
至少,暫時是這樣的。
而大順一旦完成了貨幣改革…
那么,松蘇地區的人,拿著錢,去河南買地,總不能不行嗎?
原本還有銅幣、白銀、紙票、兌付、審查等等的限制。
完成貨幣改革后,金融上的監管等于直接扔了,錢四處流動,全國通用。
好處不提。
只說壞處。
這土地兼并的速度,不得起飛啊?
一年蹭蹭地這么多白銀流進來,那還不直接往土地上跑?
工業發展,是有極限的。而且積累的速度,比以前可快了幾倍不止。
照以前的積累速度,王朝周期可能得有個二三百年。
而現在的積累速度、蹭蹭流入的白銀,那土地兼并的速度可是直接起飛。
以前當個商人,攢個萬把兩白銀,難。
從萬把兩弄到三萬兩、五萬兩,更難。
現在,趕上風口,趕上機遇,萬把兩白銀,增值到三五萬兩,不要太快。
錢多了。
而且,甚至可以說,先發地區繼續搞下去,等著扶桑金銀挖個差不多,先發地區幾乎擁有整個大順60的貨幣,甚至更高。
說句難聽的,等著扶桑的金銀挖個差不多,就大順這個按畝交稅服勞役的政策推動下的之前的低地價,松蘇地區聚集的金銀,理論上能買下半個大順的耕地。
到時候,又有一大堆的事。
諸如買地導致地價飆升、地價飆升導致土地成為一種投資期貨更多的資本進入土地買賣、更多的資本進入土地買賣繼續拉升土地價格…之類的事,肯定會層出不窮。
這都是大順之前沒面對過的問題。
蕭規曹隨…蕭規曹隨的前提,是社會的經濟基礎、物質條件,五十年、一百年,變化基本不大。
而現在,不說別的變化,就說一年幾千萬兩的白銀流入、扶桑金山銀山的開采,這樣的巨大變化,別說五十年一百年,可能十年二十年就要大變樣。
這還怎么隨?
到時候,單單是完成了貨幣改革,如果大順的官僚集團和皇帝,稍微還有點腦子,就該準備一下諸如“限田”之類的政策。
而這種政策,一旦搞,那可真是要搞出來“大樂子”的。
這,還只是因為貨幣改革導致的一個問題;而貨幣改革,又是大順這些年的已完成的或者即將完成的改革中的一個;而每一個改革,劉鈺幾乎都埋了類似的炸雷。
所以,哪怕是蕭規曹隨式的政策延續,也一樣要出事,要完。
反動要炸。
不動要炸。
那么,往前走呢?
往前走,那就更不用提了,炸的更厲害。
因為,再往前走…如果這種前,指的是“資產階級變革意義上的進步”的話。
那么,小農經濟瓦解問題,就大順這個鳥樣的組織能力,能解決的了?
不讓小農瓦解,繼續走劉鈺的靠外部積累完成工業發展、靠外部市場來完成貿易循環的模式,又必然會遇到劉鈺埋得“歐洲資產階級革命、印度覺醒、紡紗機應用導致印度經濟瞬間崩盤大起義、外部市場崩潰”等一系列問題導致的革命傳導。
所以,往前走,還是死。
而且,歐洲和印度的覺醒導致的外部市場崩潰的革命傳導問題,只是諸多要完的一個可能而已,還有諸多的要完的可能。
往后退是死。
不動是死。
往前走還是死。
怎么看,對大順王朝而言,劉鈺布下的這個局,都是必死之局。
于是,已經決定不再管黃河河道、把這功勞讓給別人,甚至準備跑路的劉鈺,決定回一趟京城。
理由當然是一片拳拳忠君愛國之心,這么大的功勞,留給皇帝選定的下一代的輔佐者、或者作為接班人的功績。
而實際上…
既是準備跑路。
也是和皇帝、太子、諸皇子們,聊最后一次。
看看他們之中,是否誰有可能解開這個必死之局、至少有點思路就行;又有誰,自以為是,以為自己在救大順王朝實則準備給大順的滅亡加加速的。
畢竟,其實理論上,最高明的封建統治者,還是有種理論上的可能,解開這個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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