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順現在所謂的“老保守派”到底有多少、或者說到底有多少能量?
這是個很難準確界定的概念。
如果說,支持黃河改道北流、支持政權穩定保證黃河新河道完工、支持向北美和澳洲移民、支持大順政權穩固以保證從京城到漢口的鐵路計劃,都算作“老保守派”的話。
這數量就多了去了,能量也大得很。
但,實際上,大順所謂的“老保守派”,內部也是極端分化的。
其中一個派別,他們實質上就是一群“反賊”,并且是極端的“反賊”。
因為他們相信,有,且只有一個方法可以縮短、減少和限制舊時代的兇猛的垂死掙扎,和新時代誕生的流血痛苦,這個方法就是實行革命的恐怖。
以最快的速度,以恐怖的方式,完成新舊時代的交替,最大限度地縮短舊時代掙扎的折騰、最大限度地減輕新時代的流血痛苦。
這群人,其實也是算在此時所謂的“老保守派”里的。
只不過,他們認為,短時間內,很難說大順此時有誰能有能力搞這種恐怖。所以,基本上,這一批人,并不反對“舉大名耳”,但現在他們卻傾向于把“舉大名”的時間,拖延到黃河河道完工和北美人口足以抗衡東海岸。
而具體到劉玉個人,他自己并不是一個“天朝中心主義”者,甚至不是一個純粹生產力教的教徒。
從純粹生產力的角度來講,已經爆發了第一次工業革命萌芽的大順,和在棉紡織業上連印度都比不了的歐洲,在此時,誰的生產力水平更高?
顯然,是大順。
在他力主讓大順卷入“第一次世界大戰”的時候,他就很清楚,要么贏、要么輸。
贏,歐洲革命。
輸,大順炸開。
但,從始至終,大順都在回避這個“統一市場”的問題。松蘇先進的生產力、強勢的資本,在國內是受到限制的,因為大順朝廷無法承受、也根本不敢承受非沿海地區小農經濟崩潰的結果。
于是,贏的話,也即意味著大順的新興階層,只能向外擴張。
而這種向外擴張,又是以印度和歐洲為目標的。
最終,必然會導致歐洲的覺醒、起義、反抗。
有些事,是明瞪眼的事,是禿頭上的虱子,因為歷史上不要說英國,就是法國,也已經出現了細木匠協會要求法國東印度公司不要進口東方的漆器等商品的事件。
大順投送能力的不足,無法做到有效的“帝國主義”干涉,那么歐洲的覺醒和反抗就是必然的。
歐洲作為重要的市場,以及此時世界上“白銀存量”最高的地區,和大順的重要市場,一旦歐洲開始覺醒、反抗。
那么肯定是要影響到大順的。
同樣的,還有印度問題。
即印度的“手搓棉紗“,和大順的“機械紡紗”之間的巨大矛盾,劉玉始終在埋雷。他對機械紡紗的事,一直壓制和隱藏技術,反而一直在跟隨大順新興階層的腳步即把印度塑造成棉花、棉紗產地。
一旦印度的棉花、棉紗,成為印度地區最重要的產業,那么大順這邊反手推出機械紡紗,就必然會招致巨大的混亂,也即會招致大順嚴重的生產過剩危機。
這種危機,又會驅使大順的新興階層,望向那些被保護的國內潛在市場,即已經搖搖欲墜的、人地矛盾到極端嚴重的小農經濟。
不望不行啊。歐洲覺醒,印度起義,市場繼續減少,只能往里面盯了,不然自己就炸了。
即,通過歐洲和印度的“覺醒”,催生大順的矛盾,促使大順的“覺醒”。
而又因為東西方人均土地的差別,歐洲覺醒的,是以民族的資產階級為主力的覺醒,他們要抵抗大順的傾銷、保護關稅自主權、維護本國的本民族的產業發展。
當這種“覺醒”傳遞到大順的時候,大順因為先走了一步工業革命塑造了眾多的產業大軍,在大順,“覺醒”的主力,將是工人和小農。
因為劉玉非常確信,大順的新興階層,他們真就是“給你機會你不中用”,無力引導時代,也根本無力應對變革分娩的劇痛和難產。
至于這個時間需要多久?
這就是他在大順這邊確定要參與“一戰”后,他就跑去山東搓黃河的原因。即便全天下都知道,黃河是個爛攤子,誰也不想沾,哪怕很多人都知道“北決已是必然的達摩克里斯之劍”的情況下。
這個時間,大約是三十年。
李欗當然不可能知道這些東西。
但他還是從劉玉的一些動作,做出了一個“推理是錯誤的、結論也不正確、但時間基本正確”的推論。
即,大順內部的實學派里,有很大一批人,即便是原則上贊同均田為第一仁政的,短時間內也會選擇走向保守。
這對李欗而言,當然意義重大。
如果說,整個實學派、以及實學派影響范圍內的工商業、海軍、軍官團等,都認可現在應該“均田”,而集中力量移民。
那么,李欗作為皇子中和實學派關系最近的人,他肯定會生出一些想法的。
至少,他瞎了一只眼睛,而有段時間,他是琢磨著披“被陳永福射瞎了一只眼”的某沒啥血緣關系的先祖之皮的。
但是,自從劉玉去搓山東搓黃河之后,他就果斷地選擇了放棄披這張皮。
這和劉玉這一個人無關,而是和實學派群體有關,劉玉是怎么想的無所謂,關鍵是一些未必認可劉玉的人,也會選擇在劉玉意外、死亡、伏法、或者不知所蹤之后,選擇把黃河河道挖完、把北美西海岸的移民搞完。
而這群人,恰恰是實學派內最有政治能量的一群人。
李欗曾經幻想過自己模彷一下被射瞎了一只眼的先祖,但他想學的只是皮。
政變,下克上,玄武門,誅國賊,清君側,水兵擁戴黃袍加身,都行。
但是,真像故事里先祖一樣,十八騎蟄伏山中堅持斗爭,他是不可能去干的。
所以,當前者已無機會的時候,他連皮都立刻不想披了。
今日借著這個事,他說了這么多,實質上,則更像是一個他個人的政治宣言。
潛臺詞是:自今日起,我也是“以大局為重”、“為社稷長久”、“利在千秋”、“為華夏開拓要穩住局面”的老保守派了。
在這戰爭即將結束的當口,這個政治宣言的意味,是很深邃的。
他句句在說劉玉,可實際上他句句都是在說自己。
他說劉玉選擇了搓黃河、選擇了金礦搭臺,那就是選擇了三十年不亂,不可大動變革、不可因為均田而致天下大亂云云。
實則他想說的是:我是這么想的,并且我支持這么想。
其實,大順內部實學派里的所謂“老保守派”,力量確實非常強大。
但這種只看表皮的劃分方法,實際上謬誤極多。
既最簡單的修鐵路這件事來說。
大順內部所謂的“老保守派”,都支持修鐵路。
但實際上,支持的原因,那可就千差萬別了。
劉玉給皇帝的理由,可謂是“老保守派”的標桿:
即,不用水的大運河。
兵,可屯于京城,一月之內,運轉數千里,維系統治。
政,可調撥糧食,數日之內,災區即可獲得粥米,至少不至于出現大規模的反抗和起義。
只此兩項,出發點可謂是“保守”中的“保守”。
但實際上,支持修鐵路的人,想法多了去了,并不只是只奔著這兩個目的去的。
其中很多人,那其實就是標準的“激進派的潛在反賊”。
從某種意義上講,修鐵路這件事,所謂“老保守派”,是政治上的“反動派中的反動派”,和“激進派中的激進派”的聯合。
政治上,反動派中的反動派,估計沒有比想要維系皇權、維系家天下的皇帝,更反動的了。
反動透頂了,不可能再反動了。
而激進派中的激進派,估計此時也沒有希望通過鐵路,達成松蘇運河經濟帶效果,實現國內先發地區向后發地區傾銷、快速摧毀舊體系的這群人更激進了。
激進到頂了,此時不可能比這個更激進了。
至于反對修鐵路的那群人,在大順的政治舞臺上…
梃杖也好、哭廟也罷,在此時的皇帝看來,其實只當成是封建撒嬌。
去雄化后的封建依附人身關系的扭曲撒嬌:
你不聽人家的,人家可要說你是壞人啦嚶嚶嚶,你不聽人家的,人家回去要寫日記訴說不滿啦你不聽人家的,人家可就不給你干了呢 對此時的皇帝而言,則腦子非常清醒地時不時安慰一下這群撒嬌的,但內心想的卻是:他媽的,能反老子的,是喊出均田口號的。就你們這群人,咋的,真要先把自己均了然后均田造反?不說造反,就說內部的復古派,喊的口號也是均田乃第一仁政,你們真要這么玩?嚶嚶嚶的也好、哭著寫日記的也罷,你們難道不知道,真要是動起來,你們才是被均的那群人?
你們既是對老子沒威脅,撒撒嬌,玩玩就是了。
至于那些實學派的人,皇帝也是玩的非常明白:你看,你們是邊緣人,這事兒和朕無關啊,都是那群老八股派的反對你們。但你們既被主流排擠,可朕卻提拔你們,實學派的官員,皆出于朕之私恩。
時不時,皇帝在面對士紳派撒嬌的時候,也會拿著實學派說事:你們別撒嬌了,再撒嬌,老子就要把這群實學派扶正了,讓你們做小。
當然,皇帝肯定不會這么干,但時不時搞點這種手段還是有效的。
至于說到底哪些人才算是大順此時內部的“老保守派”,真就很難說清楚。
但可以確定的是,現在大順所謂的“老保守派”,基本掌握著大順的槍桿子、錢袋子大順的傳統正稅,不是錢袋子,因為隨收隨花,賑災蠲免治水修河,空的錢袋子不是錢袋子。
大順的真正槍桿子,也不是吃傳統正稅的。
實際上,大順已經基本建成了“貿易、關稅、養軍、保護貿易”的正反饋循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