粗聽上去,好像大順這幾個年輕人的意見有點離譜。這等于是讓法國的投資者承擔前期的風險,養殖牛馬,雇傭人手,運輸種牛馬等。
但實際上這個看似離譜的意見,這時候提出來,倒也是恰逢其時。
法國的確財政沒錢。
但法國財政沒錢,不代表法國資本家沒錢。
就算法國資本沒錢,也不代表荷蘭的金融資本沒錢。
現在歐洲各國的熱錢,處在一種非常蛋疼的階段。
比較穩妥的英國國債,炸了;歷史上七年戰爭后二十年的英國“運河熱”大基建,也肯定沒戲了;東印度公司炸了,各國都炸了;大順國債買的也不是太多…
在這個當口,很多錢是不知道該往哪去的。
左腳踩右腳上天這種事,南海公司和約翰·勞兩撥操作,至少三十年內,歐洲還會有記性,也不太可能再搞一次左腳踩右腳上天的金融操作。
而在此之前,因為英法之間互毆,加上哈德遜灣的特殊情況大量移民是不可能的,冬天凍死個人,而且還是半永久凍土帶,使得每個據點也就十個八個的人。
今天你打我、明天我偷回來。
弄得都知道利益極大,但是hbc愣是20年沒給股東分紅股息,因為確實分不了。
一直到烏得勒支條約之后,hbc才算是開始穩定分紅、給股息了。
現在,hbc也死了,因為法國在北美站住腳了、沒有被趕走,hbc拿的是英國的專營權,現在不歸英國管了。
而本身,hbc控制的只是毛皮貿易的最終端,在上游狩獵的、交易的、五大湖水系卡位的,依舊是法國的森林獵手。
如今,最終端這邊也要丟給法國了,那么法國版的“北美山貨專營公司”,幾乎可以視作戰后最有潛力的一家專營公司。
這種情況下,股東自然不會吝嗇于投資,也不會不選擇可以適當延長一下回報周期,甚至可以確定法國的這些豪強也將擺脫之前募集資本募不到的情況之前肯定募不到,河口貿易站都丟了,海軍拉胯到英國人想來就來想走就走,哪個傻子會把錢往法國毛皮販子身上投?現在自然大不同,哪個傻子會不把錢往法國毛皮販子身上投?
比如往這邊養牛馬,準備將來賣給大順等,都算是一個非常不錯的投資方向。
而且這種投資可是真金白銀見效的,東亞只吃不拉,但又是世界上唯一一個拿人參作為高端奢侈品藥材的地方。
真的是那種只要有貨、根本不愁賣的狀態。
此等背景下,大順的這幾個小伙子侃侃而談,聽的這幾個新法蘭西的豪強頻頻點頭。
對于已經拿下了約克堡的新法蘭西豪強而言,對于大順可能在西部摻和毛皮貿易的事,不甚在意。
既然夕陽海并不存在。
那么,就像是在松蘇壟斷對外茶葉貿易的大商人,會在意上游種茶的人轉了幾道手嗎?轉幾道手,到頭來不還是要從這里出海,經自己的手才能換成歐美白銀嗎?
至于北美的價值,只要大順不下場,那么對法國而言就是“幾英畝雪地”而已;大順下場,那么對法國而言,就是不啻于兩個瓜德羅普島。
而這個價值,體現在森林里,恰恰不體現在草原上。甚至可以說,對法國而言,北美的價值是相當苛刻的,得有鹿、得有人參、得有湖泊。
反過來,對大順而言,北美的價值,體現在非常簡單的幾個字上:溫帶,不旱,能種地。
沒了。
是以兩邊的矛盾,是非常次要細微的。
大順這幾個年輕人只是隱瞞了西海岸的黃金傳說,卻不諱言大順需要移民墾殖,以安置大量的“多余”人口。
一通半忽悠式的交流后,這些新法蘭西的豪強,便準備了一艘船,將大順的這幾個年輕人送到大順在這邊的營地。
到了營地,簡單訊問之后,這邊的將領也嘖嘖稱奇這幾個人的膽魄,勉勵一番,又送到了在歐洲的李欗那里。
此時歐洲這邊正忙成一團,李欗卻還是抽空見了見這幾個年輕人,見面便問道:“那法國人不知你們何等人,本王卻知道,你們怕是沒有這樣的權限談這樣的事。你們倒是好大的膽子。”
這幾個年輕人也不甚慌張,內心反而竊喜,心道若是按部就班,莫說見到個王爺,就是見個將軍都難。
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當初抱著搏一搏的念頭,便該想到萬一出了事該如何。既是提前想到了,那還有什么可怕的?
遂道:“回稟殿下,我等雖少讀正學,卻也知一二道理。昔者,子產曰:茍利社稷、死生以之。興國公亦曾借用,言:茍…”
“吾等位卑,卻不敢忘憂國。是以莽撞,自西海岸一路向東,打探消息。及至哈德遜灣,見法人豪強,我等也知此番尋金之所以然,是以既知大略,便在細節上略敢做些出格的事。”
“我等此番一路向東,見從西海岸過了大山后,一路平坦,皆為旱草,甚有利開墾。是以心中擔憂,劃界談判時候,萬萬不可放棄這些草地。這些草地,極為廣闊,若墾殖得當,容民數千萬不在話下。”
一番話下來,李欗只嗯了一聲,這些年類似的人見的多了,也不至于過于驚奇。
說是位卑憂國也好、說是心存脫穎而出往上爬的心思也罷,論跡不論心,結果上差別也不大。
要說談判的話,這邊正忙著談,但上面的意思,就是拿著經度線劃一筆就是,論起來可能差別也不大。
法國殖民地缺人、西班牙也缺,西班牙都缺到恨不得把阿卡迪亞人送到他們殖民地去頂新教徒了,劃線問題在大順上面看來還是很容易的。
但這幾個人走了這么一圈,所見所聞,確實是給了正在談判的大順使節團們一個很好的機會,說不定還真能從法國人那里多咬上幾口。
這隨便多咬一口,可能就是幾十萬平方里,現在是畫一筆的事,若考慮將來,這時候畫線稍微抖一抖,百年后那都大不一樣。
這種瓜分,未必是越大越好。吃的太多,沒有那么多人,或者說暫時不能移那么多人塞滿、卡位,平添許多談判的麻煩,還容易生出齟齬。
再一個,大順這邊是不遵守歐洲這邊的一些所謂“國際法”的。比如“誰發現、誰占有”。
因為,這個所謂“國際法”的前置,是教皇子午線的托德西拉斯條約的衍生。
這種衍生,有個非常惡心的法理問題,就是“非基督國家的土地,遵循誰發現、誰占有為殖民地”的問題。
這里面的法理問題過于惡心,所以即便說大順在實質上遵循的也是“誰發現、誰占有”的潛規則,但是絕對不承認這一套法理,而是認為根本就沒有這種破法理,就是純粹談判或者戰爭弄出來的。
加之其實劉玉對北美洲西部的問題,大致是了解的,而且早就定下來了“金礦搭臺、移民唱戲”的思路。所以,自始至終,大順在北美的劃界問題上,包括之前和西班牙的談判,從不遵守所謂的“誰發現、誰占有”的原則,而是拿著大地圖,直接畫經緯線,也根本沒有派人深入到北美內陸去繪圖。
歐洲這邊可能還會因為“誰先繪圖”這種事打嘴炮。
大順是不打這個嘴炮的,因為大順壓根不認這個由“非基督國家即可為誰發現誰占有為殖民地”所衍生出的所謂國際法法理。
具體表現就是和西班牙談判的時候,大順既不拿地圖、也不拿證據證明自己去探索了,而是直接拿著直布羅陀和菲律賓說事,發個錘子的現,直接畫直線。西班牙也承認了、且認可了。
原本對于北美的劃界,計劃就是拿著鉛筆來一道就完事的。
這幾個年輕人跑了這么一圈,提出來了一些和法國人談利益的想法,倒是確實歪打正著地解決了一些所謂的談判法理。
一種基于現實主義和具體利益的、不以扯犢子的虛空法理和規則的新規則。
畫線那是完全的無道理。
而現在倒是有道理的,按照各國的利益所在來畫線:既然法國的利益就是人參貂皮,否則北美對法國就是幾英畝雪;而大順的利益就是北美的潛在耕地。
那么,兩邊的談判,就可以既不是大順非常討厭的那套發現法理;也不是毫無理由的劃線;而是一種可以談現實、談具體利益的新的國際規則。
李欗聽完這幾個年輕人和新法蘭西豪強的一些討論之后,先想到的就是這個。
之所以不想別的。
則是因著李欗很清楚金礦和移民的事,所以他知道絕對不可能分封的,故而他也從沒做過什么諸皇子分封海外的夢。至少現在是不可能的,只要金礦挖不干凈那就絕無可能,朝廷必然會選擇非常嚴格的官督商辦模式。
他是沒想別的,卻架不住這幾個年輕人說的順暢了,在看到李欗對他們的說法有些贊許后,不免忘乎所以地加了幾句話。
“殿下,我等雖位卑,卻也知道,如今天朝人地矛盾日盛,隨著人口滋生,糧食日益不足。”
“為社稷長久、為圣朝流傳,我等又親眼目睹了這扶桑土地之廣、墾耕之易、氣候之宜。聽聞東邊英人已有數百萬口,本朝晚了一步,正該如黃河、戍邊等大事來看待。不惜代價,加大移民,尤其是要變革稅制、行均田法,以為長久計…”
這話,讓李欗心里一咯噔。
這話倒不至于說會被抓起來打死。
大順說的比這過分的,有的是。
但是,有些話,有些人說可以、有些人說就不行、有些人聽了也會惹出許多麻煩。
就如現在這番話,這幾個年輕人,隨便說,哪怕是直接公車上書給皇帝,那也無所謂。
可對李欗來說,這話聽著就有些別扭了。他是皇家內實學派的代表人物,而這些人說的變革稅制、行均田法等東西,牽扯的可不只是簡單的一句“改革”,而是直接涉及到實學派的地位、科舉制是否要變、近百萬的士紳生員的特權…
或者說,這是要直接動大順的統治基礎的。這些事,李欗年輕的時候還是挺愿意摻和的,隨著年紀越大、權力越大,他反而不敢也不想摻和了。
尤其是眼看著這一次朝廷出兵,劉玉在背后出謀劃策的一些事,以及過多地在北美干涉,李欗其實看出來很多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