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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六八章 拼命是錯的、掙錢是對的(七)

  雖然武力威懾并不是一件值得稱贊的事。

  但現實就是這樣的令人哭笑不得。

  之前在奧爾巴尼會議上,富蘭克林痛斥“十三州各州議會和大多數人在觀點上都是狹隘的,相互嫉妒,并懷疑任何中央稅收當局”。

  講了一通的道理,最終無可奈何。

  大順這邊,連道理都沒講,或者說還沒來得及講道理呢。

  只是派兵支持了一下法國,在南部襲擊了兩個種植園,最后在費城附近的荒地上展示了一下軍事力量。

  于是之前那些讓富蘭克林頭疼不已的困難,似乎一下子就解決了,很多人一下子就想通了。

  覺得還是組建一個十三州的共同議會、并且擁有征稅權和軍事力量比較好。

  大順展示了軍事力量后,就在軍隊的駐地附近,搭建了幾座巨大的帳篷,作為和這些各州有頭有臉人物的會談地點。

  會議的第一天,就是在一個大家比較不扯犢子的氛圍下進行的。

  說大家不扯犢子的原因,是因為北美這群人,沒有上來就先扯一通《托爾德西里亞斯條約》,然后由此條約引申出了國際法對任何非基督徒的土地,都遵循發現即獲得所有權的原則。

  因為要是扯這個《國際法》的話,有點像是指著和尚罵禿子。

  大順的百姓既不是基督徒,大順也不是一個基督教國家,所以按照這個《國際法》,那么大順的土地都可以被作為基督教國家的殖民地。

  這就屬于沒事找事了。

  畢竟,《國際法》這玩意兒,和那些小的部落、毫無抵抗能力的國家,談談還行。

  和大順這樣的國家,談《國際法》,大順就不得不提出質疑了:我都沒參加,算個屁的國際法?哪來的國際?

  再說了,要是從這個條約開始扯起來,引申出的那些東西,容易招致大順這邊軍官的不滿,覺得是侮辱:合著照你們這么說,大順就該做殖民地?

  到時候,再匹夫一怒,血濺五步;天子一怒,流血漂杵…直接把費城給燒了,那就不好了。

  所以呢,既然發現即占有的扯犢子的國際法不能談,那么也就不需要辯經,便可以直接談點正事了。

  有些事,只要不辯經,談起來非常簡單、輕松,以及大家不至于驢唇不對馬嘴、雞同鴨講。

  畢竟,來這里參加會議的各州“精英”,其實按照大順這邊的道德觀來看…都他媽是一群什么牛鬼蛇神?

  比如馬里蘭州的代表,馬里蘭州州長之子、上一次奧爾巴尼會議的主持者之一,本杰明·塔斯克。

  放在大順,那也是被抓進監獄“鎖在尿桶上”的人物。家族的主要致富業務,和老舍《茶館》里的劉麻子差毬不多,拐賣人口、買賣婦女。

  比如紐約州的代表,威廉·約翰遜…一開始是天主教徒,他叔叔升任海軍少將之后,給他在北美找了個門路,便立刻發表了措辭嚴厲地痛斥天主教和羅馬教廷的宣言,宣布自己皈依新教了。

  如果只是這樣,倒也只能算是為了追求一下自我上升通道什么的。

  但缺德的是,歷史上的西部邊界問題上,他拿到的西部土地,一開始是在分水嶺以西的,為此他“代表北美人民的利益”,和英國政府“據理力爭”,把分界線向西挪了挪,把他圈的地包括進去了。

  如果只是這樣,那也倒是可以說什么為別人爭取利益也不妨礙為自己爭取利益。

  關鍵是,邊界線挪到他的圈地邊界后,他立刻跳反,堅決支持英國西部法令,認為任何越界的人都該受到懲罰。原因是華盛頓等人的圈地更靠西,而如果繼續西擴邊界,必然引來印第安人的強烈反彈,他的圈地也會遭到報復。

  這就實在是過于…過于操蛋了。你上了車,就要把車門焊死?

  基本上,來參加會議的絕大多數人,都是這種道德敗壞、牛鬼蛇神、奴隸販子之類的人物。

  不過也有一個好處。

  那就是這群人,是真正的利己主義者。

  真正的利己主義者,和傻乎乎的自以為是利己主義者實則是把自己賣了都不知道的假利己主義者,相比起來,還是前者更容易打交道。

  最起碼,這群人知道什么時候該進、什么時候該退、什么時候該慷慨激昂、什么時候該大談愛國。

  當然,大順又不是來做好事的。

  在劉鈺看來,北美的雷埋起來,非常容易。

  因為歷史上的北美獨立戰爭,既是反宗主國的殖民地獨立,也包含了很濃的階級的斗爭色彩。

  這里面指的,便是將反英派的人的家產、財產全部沒收,進行了內部重新分配,極大地緩解了北美的內部矛盾。

  明明是階級上的斗爭,卻披了一件親英、反英的外套。這極大地影響了北美人民的覺醒,使得真正的矛盾被掩蓋了這個語境中的覺醒,和北美此時定義的“第一次大覺醒”的覺醒,并不是一個意思。

  現在,劉鈺要促成的,就是把“反英”這個外皮拿掉,把真正殘酷而真實的東西,去掉那些抽象,展現給之后的北美人民來看。

  很多問題,是不是脫離了英國就一定能解決?

  是不是脫離了英國,就不用交稅了?

  是不是脫離了英國,換上“自己人”,就能解決西部邊疆問題了?

  這兩個當時反英的最大矛盾激化點,在后世看來,一個都沒解決了。

  北美分離之后,就不必交稅了?顯然,這是個笑話。

  換上“自己人”就能解決西部邊疆問題了?顯然,這也是個笑話,因為83年《巴黎條約》簽訂正式建國,90年北美政府自己就發現西部邊疆問題是個財政黑洞,自己也出臺了他們當初極力反對的《1763王家西部法案》。

  那么,如何促進北美人民的真正覺醒,而不是被所謂的宗教覺醒弄得五迷三道呢?

  簡單,拉著眼下這群反動派、奴隸販子,真的把北美議會建起來,把矛盾壓下去并且繼續激化,讓他們將來無法用“反英”來作為外套,掩飾現實的矛盾。

  沒有親英的大地主、大商人的家產、土地;又要把西部邊界確定不能向西墾荒。

  劉鈺倒是要看看,這群人能玩出來什么樣的花活。

  或者說,他想看看,“盎格魯撒克遜人平凡而偉大的民族性”,是否真的存在。

  到底是“無代表、則不納稅”的理想主義者多?還是“不想納稅”的現實主義者多。

  以及,沒有把“分了地主的田地”這件事,披上一件“他們是親英派賣國賊、所以沒收他們的財產家產地產是合理”的外衣后,那些想要土地的人,會不會也出李自成、黃巢、張角等英豪?

  總的來說,一個國家的歷史機遇期是很短暫的。對北美,或者說美洲而言,如果歷史一切不變的話,1815年6月18日之前,才是他們的機遇期。

  必須要在這個機遇期之前,通過諸如《禁運法案》等政策、以及一個強有力的政府,讓買辦資本和商業資本流向工業,打下制造業基礎。一旦錯過這個機遇期,那就相當困難了。

  而現在,一切都發生了改變,大順的參與讓北美人民面臨的困難增加了:屆時,他們不但要反宗主國,還要反國內的買辦和地主階級,還要反帝國主義的干涉。

  現在坐在這里和大順談判的、即將成為按照“奧爾巴尼會議原則”成立的十三州議會中的絕大多數人,也即是大順正在扶植的這群人,其階級上的性質是非常清晰的。

  買辦。

  大地主。

  大奴隸主。

  即將在東西方同步工業革命和工業化過程中原材料產地受益者的種植園主。

  大順談判代表的態度,也將這種態度表達的很明確。

  即便大順剛剛才在南方襲擊了種植園,解救了一批奴隸。

  但是,既然這群人沒有辯經,那么大順這邊也沒有辯,甚至故意不提解救奴隸這件事的正義性。

  這也算是雙方的一種無言的默契。

  如果,北美這群人,和大順談由《托爾德西里亞斯條約》所引申出的“非基督教國家皆遵循發現即占有原則”的所謂《國際法》。

  那么,大順這群人,也一定會拿奴隸、印第安人的土地所有權等問題說事。

  他們既是有點腦子,沒有當著大順的面,談所謂的《國際法》。

  那大順這邊也就投桃報李,沒有當著這群大買辦、大地主、奴隸販子的面,談相應的一些在大順談爛了的問題。

  固然,大順現在還是君主制,社會依舊是地主所有制的封建社會。

  但是,均田、反對任何形式的奴隸制、反賤籍制度,一直是大順內部的政治正確。

  做不做是一回事。

  但談均田、土地國有、減租減息這些事,在中國的歷史上,除了一段比封建王朝還惡臭反動的時期,大部分時候是都不會被槍決的。相反,很多士大夫也會嘴上支持,即便他們不可能去做,但嘴上支持肯定是沒毛病的。

  你有你的“國際”法,我有我的政治正確。

  只不過,既是北美這群人不談所謂國際法,大順這邊也就不談他們的政治正確便是。

  大家心照不宣:只要你們乖乖聽話,那么我們未必真的要解救奴隸。可你們要是不聽話,那就不好說了。你看,南邊有奴隸,北邊還有法國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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