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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五六章 恐嚇出來的費城會議(六)

  這樣想著,但卻不會說出來,沒事找事。

  像他們這些需要參與到大順對外貿易、外部交往的這些人,自新學中接受的那一套東西,總會忍不住與現實相互印證。

  大順現在所做的事,在歐洲造成的影響,實際上已經可以想象一下大順的將來。

  雖然說,當初笛福說因為東方棉布輸入導致哀嚎遍野、紡織工無以為生等等,可能是有些夸張。

  畢竟那時候東印度公司還要受到國內議會的限制,那時候出臺法令還要考慮為了紡織業能雇傭更多的本國窮人。

  但現在嘛…

  只能說,對大順那些開辦紡織工場的人而言,莫說英國的poor關我屁事?就是大順自己那些男耕女織才能維系家庭生活的窮人,他們也不見得想管。

  貿易大使倒不全是擔心或者憐憫窮人,更多的是擔心,要是直接放開國內市場取消全部鈔關,這些新的東西、工場等,能否在不想當安安餓殍的百姓的反抗中活下來。

  尤其是…尤其是看起來朝廷已經決議把棉花產地定在印度。這樣一來,有些地方縱是想要自己發展紡織業,也礙于距離原材料更遠,而無優勢,最終一敗涂地。

  《我有一卷鬼神圖錄》

  至于說什么武夷山的茶非得去松蘇才能賣,和《列舉商品法》有甚區別…他內心明鏡似的,無區別,但他倒是并不在意,也絲毫不認為這是一件靠“辯經”就能解決的事。

  福建,終究和十三州與英國的關系不同,所能管控的能力也截然不同。說到底,北美的事,還是得靠槍桿子,否則說破了大天也沒用。

  這事大順朝廷自己做的對不對,本就是個扯不完的公桉。當初把貿易中心轉移到了長江口,造成了五嶺商路和西江航運幾十萬人大失業,朝廷還是選擇了花錢更少的鎮壓,而不是收稅后花錢移民。

  整個大順的朝堂都知道這事兒,現在沒法提。或者說,只要皇帝不死、或者皇帝還不想要讓興國公倒,那么這事誰提誰就是找麻煩。

  如今皇子都在這裝傻,明知道從朝廷角度上《航海法》和《列舉商品法》是為了方便收稅,卻非要談什么大順商品產能足若得北美斷不會出現此等情況云云,貿易大使也便跟著裝傻,不談便是。

  念及于此,他便道:“殿下所言,若從生產上講,那自是絕對沒有任何問題的。如今北美十三州所需,自英國來的,本朝皆可提供,且價格若以白銀計,絕對比英國這邊更低。”

  “不過,這其中更多原因,還是在兩邊銀價之別。固然說,如今一些產業可以用蒸汽機、乃至各色器械,效率十倍。但更多的,仍舊還是手工做。既是都是手工做,又要跨越大洋萬里,竟還是能賣出去…這其中也有隱憂。若二三十年后,歐羅巴白銀涌入本朝,本朝銀價亦跌、糧價亦漲,到時候便不好看了。”

  李欗笑道:“我對此倒是并無擔憂。固然古人云:迨天之未陰雨,徹彼桑土,綢繆牖戶。”

  “但亦不可杞人憂天。”

  “興國公的意思,我看的明白。還是意圖集中資本,使得歐羅巴所來之銀,集中起來,發展技術、開辦工場。”

  “如今是靠銀價之別,將來還是要靠效率。”

  “你所憂者,我倒不憂。”

  “我所憂者,就是擔心日后管制放開,海量歐洲來的白銀卻去買地、囤地,并不按照興國公所想的去辦工場等,那才要出事。到時候再積累幾年,若是不抑兼并,這松蘇一年的外來銀,怕不是能買半個江西的地?”

  “治大國,如烹小鮮。松也不行、緊也不行。本朝之患,仍舊還在抑兼并上。”

  “我觀這北美十三州事,嘿…土地私有、皆可買賣、并無分封貴族、商人可以投機土地、教士負責教化、自耕良家子為主…如今本朝出兵,法國亦要保北美,日后西邊卡死其開拓之路…其內部對于淫祀小教又已放開,若是無法跨出興國公所言的工商為主農人為輔的關鍵一步,伴隨人口加增、移民漸多,日后免不了要‘蒼天已死、黃天當立、歲在甲子、天下大吉’幼!”

  說到這,李欗忍不住笑出聲來,興致頗高地道:“你看著吧,這一次他們這邊各派又要分教辯經,走底層教派的人,日后必是要興黃巾、白蓮之亂的。”

  對這個判斷,貿易大使基本上是認可的。

  甚至于在這里的其余海軍高層的人,也是認可的。

  他們作為新學派的人,也是最早看世界的人,總歸看的要更遠一些。

  倒不是驕傲自大,也不是妄自菲薄,只是純粹地覺得加爾文宗清教徒在百余年前跨越大西洋去北美,搞出來的那一套東西,相對于歐洲這一套東西,更熟悉一些而已。

  要說歐洲現在在貿易上有什么可學的,實際上真沒什么好學的了。

  怎么學?學什么?

  學英國搞《列舉商品法》,還是學法國的用勞役修路、壓制朗姆酒保護國內的葡萄酒產業?

  這些玩意兒,也著實不用學。

  而且這一套東西,在大順這邊的儒林界,一直就是政治錯誤的東西,從漢代開始就是政治錯誤了。

  至于說站在帝國的角度,去看待之前北美和英國之間鬧得沸沸揚揚的、包括此時富蘭克林正在倫敦爭取的“鑄幣、印錢”這件事,大順這邊的看法也只能說英國這邊還不知道怎么管理一個國家。

  當年的鹽鐵會議問題上,就爭論過,到底是否允許私人鑄幣。而允許地方自己鑄幣的后果,漢代就見識到了。

  雖然允許私人鑄錢,算得上鹽鐵會議后的政治正確。但是,實際上歷朝歷代但凡還有能力管,對這件事也是向來非常警惕的。

  包括前朝大明,在討論“用銅錢”還是“用白銀”的時候。反對白銀的一派,就明確說了:用白銀做貨幣,等同于朝廷把鑄幣權讓給了商人,早晚要出事。

  有道是說,他山之石,可以攻玉。

  又或者說,以史為鑒,可以知興替。

  歐洲的情況,畢竟和他們熟悉的東西相距甚遠。包括法國,雖然在集權上,法國被戲稱為“歐洲小中國”,但在土地制度、賦稅制度、土地私有制、工商業管制等方面,和大順的差別依舊巨大。

  反倒是看著北美的情況,不管是土地制度、私有制、工商業無序發展、商人囤地等情況。

  真有些覺得可以自己為石而攻其玉的意思。

  北美的那群加爾文清教徒,一開始設想的山巔之城第一版,純粹就是個廢掉世襲貴族、又沒有國王、又沒有外敵匈奴和黃河泛濫威脅的…大順這邊很熟悉的那一套東西的特殊適配版。

  自耕農、小生產者、土地私有、允許土地買賣、“有形圣人”負責教化、商人快速積累財富富可敵國、教義等級士農工商…生產力水平是牛耕、壟作、高爐鐵…

  這群人對這一套東西不要太熟悉,心里比北美這群人更清楚,如果土地被墾完、西部拓荒被卡死、人口再增加,技術就卡在牛耕壟作手工搓布這遲遲不能突破,這一套東西最終會變成什么樣。

  此時,整個世界上,沒有人比大順更懂“牛耕壟作高爐鐵”為生產力水平之下的“土地私有制、自耕農、士農工商教義等級、土地自由買賣”這一套東西。

  真的沒有。

  包括自稱“小中華”的朝鮮國,那大順都差了十萬八千里,最起碼的土地制度、私有制、土地買賣等這些經濟法權的基礎問題上,都遠不如北美和大順更像。日本就別提了,都是讀《論語》這倒不假,可在“所有制”這個問題上可是千差萬別。

  真要是卡死了西部邊界,技術又一直卡在牛耕高爐鐵的程度,估摸著過幾年連底層的繼承法,都要朝著“分家均分”的方向上自發前進了。

  在場諸人都覺如此,貿易大使也道:“此事倒是不假。”

  “兼并之事,歐洲甚難,若羅剎等,村社農奴貴族授田授人;若神羅等,莊園條田、農人份田。又不能買賣,無可兼者。”

  “唯獨北美,如今兼并之事已多常見。”

  想到這,貿易大使也忍不住笑起來道:“若如中部諸州,種植煙草,便要借貸周轉。而若借貸,便可能還不上錢。還不上錢,放貸的便要收地。據我所知,已有不少放貸的,兼并土地數萬畝不止。”

  “也不過是西部尚且還有好墾的地,若是沒了,那還不是要么均田免糧、要么分地租佃而求穩定有口飯吃?”

  “是以,我看這事兒,興國公說的還是對。非得讓法國卡在北美不可退卻。三國演義、四國演義,總比我朝占著西海岸,與他們爭地,處理起來更容易。”

  “這事兒,就是這樣。多出來的人,非得‘走西口’不可。這里的殷人后裔怕是擋不住,若如蒙人擋不住咱們墾蒙一般。”

  “人多了、要吃飯、要土地,又不是條田制、亦非井田分封份田制,而是私田買賣制,早晚要走到這一步的。”

  “將來為了地的事,邊界不可能安穩。多一國人,便多一分縱橫牽制。幾百萬自耕農良家子,實大敵也。”

大熊貓文學    新順17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