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相對于歷史的漫長,其生命是短暫的。于是總會不自然地產生這種歷史終結的想法,不管是歷史、經濟,甚至于科學,也有過“大廈已經建成,只剩下修飾工作”的感嘆。
大順這群實學派接受的教育,使得他們的思路基本是一致的:即認為英國的政治家,
把原始積累這個手段,當做了最終目的。
并因此困在其中,根本沒有干幾件像樣的事。即便干了,也是被人逼著干的,并不是他們多有腦子。
因為大順的實學派,對于印度的態度,
自來就是明確的:收稅和壓榨不是目的,只是手段,目的是要廢掉印度的手工業,成為市場,壯大大順自己的工業。
而又因為大順這邊的歷史緣故,使得這些人對于英國在北美的統治相當的不解:自有科舉起,就沒聽說過要分南北方,一邊能科舉、一邊不能科舉的。這英國沒有科舉,但這議會也和科舉差毬不多,讓北美不能科舉,人家不造反?
這兩種思維之下,要說大順這邊實學派的人,能對英國的政客們高看,那真就見鬼了。
說皮特是克倫威爾的精神繼承者,說的就是他在忠實延續克倫威爾的航海法體系的貿易框架。別看他什么風能進雨能進喊的響亮,走私泛濫到民眾普遍同情走私的根源不就是航海法導致的專營貿易和關稅嗎?不在根子上解決,
頭疼醫頭腳疼醫腳。
一個真正的戰略家或者政治家,
在大順下南洋的那一年,就該立刻清醒過來,主動投中,
暴力拆解東印度公司,
取代荷蘭做東西方貿易的中轉者。聯中制法、放棄印度,好望角為界瓜分世界。
但折騰到現在,竟然沒有一人想到這一步。
皮特對于這些諷刺他的文章,原本是不屑一顧的。
現在,雖然不是不屑一顧,雖然覺得有道理,但更多的心情還是用一句俗語來概括:站著說話不腰疼。
“你懂經濟、外交和戰略,可你懂英國嗎?”
將所有批評他的文章看完之后,皮特無奈地說出了這樣一句話。
東印度公司是說拆就拆的?當初為了減少王室和大貴族對公司的影響,直接迎接外來國王,為的就是“500磅以上人人平等,哪怕你有10萬磅股”。
巨大的專營貿易的得益群體,和輝格黨之間的寡頭同盟,壓的鄉紳地主都喘不動氣,誰在臺上能動得了這個群體?
沃波爾想要降低土地稅,不想為了走私販子和西班牙打仗,而是想要和平地穩住經濟和債務,直接被干下去了。
你懂經濟和戰略,
可你根本不懂英國。
感嘆之后,
就是深深的絕望。
巨大的國債危機近在眼前,
國家的財政收入構成出了嚴重的問題。
殖民地體系之下,關稅和保護稅所帶來的高額收入,本質上就是一種間接稅。并不會對本國的經濟造成毀滅性的后果。
但大順這邊既是為了貿易參戰,那么大量的商品涌入,而格倫維爾去把償還國債的希望,寄托在關稅上。
即便皮特是舊時代的人、舊時代的思維、航海法框架下的保守派,可也明白這意味著什么。
東方貿易品,不算走私,只算東印度公司的正經貨,占據了英國進口總額的20以上。
走私到底有多少,無法說清,因為走私貨已經多到蘭開夏剛興起的棉紡織廠基本破產的地步。到處都是一些高仿的蘭開夏Fustian,混雜著棉、麻和羊毛的混紡織物。
北美的茶葉按照關稅統計的正規消費,根本沒多少,可是十三州到處是喝武夷茶的人。
當年托馬斯·萌,為東印度公司辯護,給出了一個看似可以解決的方案:轉口。賺轉口錢,這樣進口并不是壞事。
但現在,怎么賺?
以前是東方人不會跑這么遠來賣貨,現在東方人的商船從波羅的海到地中海,到處都是。
其余那些沒有東印度公司的國家,為什么做慈善,不去直接買中國商人的中國貨,非要買轉口貨讓英國賺二道販子錢?
瑞典東印度公司被收編合股;荷蘭東印度公司毀滅了;丹麥東印度公司這回真叫東印度公司了,因為商館被大順找茬加了重稅最后剩下特蘭奎巴,這回“印度公司”名副其實了;奧斯坦德公司已經死了;法國東印度公司連印度都丟了;葡萄牙的澳門都被收回去了…
這種情況下,除了英國,已經沒有一國愿意合力把中國商船趕回好望角了。
以前,各國東印度公司,可以合作。比如針對奧斯坦德公司那樣,幾家合作,逼死一家,因為大家都有好處。
如果這些東印度公司還都在,英國或許、至少理論上可以牽頭,大家合伙把中國商船趕走,咱們賺這個差價。
現在,連理論上的可能都沒有了。
皮特按照他所熟悉的那套殖民貿易理論,知道當初擺在大順面前的只有兩條路。
要么在家。
要么越過印度、非洲,跑到歐洲來。
沒有中間選項。
可偏偏,愣是靠著歐洲的亂局、荷蘭的國情、瑞典的走私,把非常難的那一步邁出去了。
現在看著那些諷刺他的文章上的設想,比如在下南洋時英國就該全面投中什么的,似乎那真是唯一一條可以避免現在這種局面的路。
但,不管過去是因為國情、內斗、專營得益者等等原因,沒做成就是沒做成,現在沒機會了,以后也沒機會了。
之前遮罩的迷霧,在這一刻已經去除了許多。
格倫維爾希望讓皮特把關稅問題提出來,把媾和停戰問題提出來,希望保住家族同盟的利益。
但皮特…是有自己的尊嚴的。
他知道自己有兒子,還有后人,還有家族。
但他更知道,如果自己提出關稅問題,那么自己死后的名聲,一定會差到極點。
或許,此時看起來,這不失為一個好選擇。
能讓絕大多數能發出聲音的人滿意,似乎吃虧的、且能發出聲音來的,只有已經半殘的東印度公司。
但將來呢?
托馬斯·萌為東印度公司辯護的一個預設前提,是東印度公司獲得了好望角以東的貿易壟斷權。
不只是英國的,而且還要擊敗荷蘭、法國、奧地利、葡萄牙…
在這個前提下,進口可以做轉口貿易。
可,這不就是諷刺他的文章里說的,在下南洋后投中的策略嗎?
如果考慮到托馬斯·萌的東印度公司董事的身份,就不應該被他當初的經濟學所迷惑,因為他的身份里的預設前提就是東印度公司壟斷好望角以東的貿易品航運。
但多數人并不會去思考這個隱藏的前提條件。
所以,此時很多人覺得,這樣挺好的。
但皮特知道,這樣不好。
即便現在好,三年、五年、甚至十年之內看著還不錯。
國債也能還清了、貿易額也發展了、更多的人發財了。
可是,東印度公司發財的本質是什么?是把平民手里的白銀,吸到了東印度公司的董事手里,他們創造了什么財富嗎?
皮特很清楚一件事,那就是一個擺在眼前的例子:荷蘭的衰敗。
不只是那種明面上的衰敗。
更是因為商業的過度繁榮,導致的荷蘭國族構建的全面失敗,內部的割裂無法彌合。
商人與行會的沖突、貿易與本地工業的沖突、包稅商與農民的沖突、寡頭與貴族的沖突…割裂到無以復加,連國族認同都無法構建,七省徹底碎了。
荷蘭政變后穩住的局面,不過是大順選擇合作之后,阿姆斯特丹的商人們憑借經濟優勢實現了對其余六省的殖民。
荷蘭不大。
可英國要這么搞,非要出大事不可。因為,英格蘭、蘇格蘭、愛爾蘭、北美…這可比荷蘭的七省還要碎。
皮特相信格倫維爾的許諾。
也相信格倫維爾選擇接過新國王的橄欖枝只是權宜之計。
相信他們家族的合作,他的后代依舊還有從政主導政壇的機會。
但是,他不想留下千古罵名。
也不想在十年、二十年、甚至更久之后,自己的墓碑上被人堆滿垃圾。
他不想,或者說,他絕不可能會提出來關稅問題。
他是做反對派起家的。
他反對征稅,卻支持戰爭,至于怎么征稅,他有反對的好名聲。
他反對的很多事,贏得了很多的好名聲。
現在,他仍舊希望留一個好名聲。
不和談,怎么堅持戰爭?他不管了,他只是反對投降。
不關稅,怎么還國債?他不管了,他只是反對外國貨橫行。
至于英國現在怎么辦,他知道,但他不想去做。
平日狂熱開大戰,兵敗一死報國家。
寧可分裂又賠款,要留名聲在人間。
于是皮特針對格倫維爾提出的那些條款,以及對華貿易放開可能招致的后果,寫了一篇長長的預言。
不談現在,只說未來。
在他的遺書中,他秉持著自己的高傲——只有我,能拯救英國,上帝派我來就是拯救英國的——將國王、內閣大臣、同僚、托利黨、輝格黨、鄉村派、宮廷派,都諷刺了一頓,描繪了一個衰敗的未來。
將這封長長的遺書,簽下自己的名字、印上自己的私章。
在決定吞服鴉片酊和鴉片終究自己的生命前,他叫來了最忠心的、從丘吉爾公爵的遺孀給他年金時候就跟隨他許多年的管家,讓他把這封遺書交給一個人,并告訴他只有在和平條約徹底簽訂后才能公開。
管家離開后,皮特便吞下了足以麻痹他中樞神經系統的酒和鴉片。
那封遺書的收信人,并不是自己的親戚,而是他最狂熱的支持者、筆桿子,年輕的狂熱反對派。
這個歷史上最年輕、最狂熱的皮特追隨者。
制造了布特勛爵和國王的親媽各種床笫細節的偉大文學家。
約架決斗最后惺惺相惜約到了床上的狠活創始人。
被關起來后引發了圣喬治菲爾德大屠殺,能讓英國人喊出“去死吧國王!去死吧大法官!去死吧政府!”的、且他自己狂熱地認為蘇格蘭人都是垃圾、愛爾蘭人智力低下的、支持全面戰爭、支持侵略擴張拉壯丁入海軍的第一代被英美認證的自由的斗士稱號獲得者。
約翰·威爾克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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