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廉·皮特并不是先知,所以他也不可能知道工業革命之類的東西,也不知道英國在1790年前后開始爆發式增長、拉開個世界各國差距的根本性力量。
但他終究是個有戰略眼光的人,擁有一種戰略上的敏銳嗅覺,并且相信英國的未來在商業和貿易上,而且非常理解殖民地經濟的邏輯。
雖然其實他賭錯了,或者說迫于現實和傳統的認知,把未來仍舊賭在了蔗糖、煙草、和紐芬蘭的鱈魚上——以史為鑒到刻舟求劍的程度,自然知道,鱈魚、蔗糖、煙草,是過去百余年歐洲經濟貿易的發動機。
以史為鑒的目的,是知興替、明盛衰。
皮特和輝格黨與托利黨都不同,英國是個很注重傳統的國家,但傳統本身是可以自己偽造的,并且宣稱這是傳統的。
輝格黨和托利黨對于“傳統”這個的定義,都忙于去論證,傳統到底是君主制還是議會制。
形成這樣一個死循環:
因為我們的傳統——所以我們現在強盛——如果我們想要保持強盛——就要繼續鞏固傳統。
最終,這個問題,只能演變成“傳統”到底是啥之爭。
因為這樣的死循環,所以誰是勝利者,誰就能定義傳統;而不是誰真的遵循傳統,誰就獲勝。
托利黨說,傳統是君主制,并舉例甲乙丙丁;輝格黨說,傳統是內閣與自由,并舉例子午卯酉。
皮特并不尊重這種自我定義的傳統,他要是尊重傳統,他就不可能頂著“大平民”的旗號,去搞反對派從而獲得威望。
從歷史中,皮特看清楚了英國這幾年發達起來的真正原因,破除了英國此時對于自己為啥發達了而不知的普遍焦慮。
只不過因為他不是先知,所以無法預判工業革命,但卻憑借對史書的理解和總結,靠著一種敏銳的天賦提出了全球殖民地戰略,為今后英國紡織業革命的爆發提供了基礎。
英國紡織業的發展,到底靠的是什么?
是傳統?
是民族性?
是自由的貿易?
這些此時在倫敦叫聲最烈的東西,只是解釋現狀的一種回答。
而實際上,脈絡是很清晰的。
1647年,八十年戰爭結束,西班牙解除對荷蘭的貿易禁運。
荷蘭處在萊茵河入海口,北連波羅的海、南接法國、沿著萊茵河向內是萊茵河流域的運河水路。
什么地理位置,能敵得過大河入海口這樣的地理優勢?
1651年,獨栽者克倫威爾發現搞這種自由貿易,英國扛不住了,于是出臺了《航海條例》。
1654年,瘋狂造艦的護國公,暴打荷蘭,自由貿易爭不過,那就武力解決,荷蘭戰敗。
1666年,出臺《埋葬法案》。死了之后,必須用呢絨布包裹埋葬,任何不用羊毛呢絨布包裹埋葬的,罰款15兩白銀,且此呢絨必須由本國生產。此法案一直持續到1814年,成為1666年到1814年研究英國家族、家譜的重要一環,因為所有人死后都必須在治安官那登記,后世偽造家譜,拿著當初的登記簿一看,連個羊毛呢絨的“壽衣”都穿不起,登記為“naked”,顯然那就不是紳士。
有一說一,大順這邊之前歷朝歷代的封建王朝,確實不是什么好玩意兒,但也沒離譜到死了之后買棺材板也得硬性規定必須買哪里哪里的。
除了理想化的《管子》里面有這種思維和明確辦法外,其余的很少見,而且也確實很少實踐。
1699年,出臺《愛爾蘭羊毛法》,愛爾蘭禁止出口呢絨、所有呢絨制品由英格蘭提供,招致了愛爾蘭特色的“非暴力不合作”運動,愛爾蘭人拒絕穿呢絨,選擇穿亞麻布。
1701年,東方棉布被東印度公司向英國傾銷,各地的紡織業者、羊毛商人、圈地養羊的圈地貴族,都很不滿,爆發了反抗運動和燒毀東方棉布運動,第一次棉布禁止令出臺。
1721年,第二次出臺。
1725年,蘭開夏的棉花紡織業開始有所發展,但因為技術不足,是以紡出來的棉紗,只能做經線,不能做緯線。
這是西歐棉紡織業的開端,為什么會出現在蘭開夏?因為…蘭開夏的氣候比較濕潤,使得紡織成的棉紗不容易斷,想要學此的法國怎么也搓不成,因為法國的氣候比起蘭開夏更加干旱。
1733年,蘭開夏等地的棉紡織業有了一定的發展,但依舊無法競爭過東方棉布。于是,《曼徹斯特法案》出臺:英語詞匯的特殊性,純棉布是calicoes,是非傳統的;曼徹斯特、蘭開夏的布,是fustian,是傳統的。這也是為什么劉鈺可以搞專門出口的低端混紡布走私的原因,正規松江布是calicoes、他用羊毛亞麻等搓進去的出口布是fustian。
至今為止,也就是靠著《航海條例》、《棉布禁令》、《裹尸布法》等等,從生到死的一整套法案,把本國的紡織業發展起來。
并且依靠著殖民地——主要是北美,北美也算是片帆不得下海,不能去買荷蘭法國的布料,只能買英國產的劣質布,由此保證了英國紡織業的發展。
這里必須要再說明一下:珍妮機大順用不了,這玩意兒只能做經線,而且這玩意紡出來的紗做的布,在大順一匹都賣不出去,都不用松江布,就曹州曲阜等地的農家布,都能把這玩意的打出屎來,不管是價格還是質量。
1773年,波士頓傾茶事件后,北美一開始也是“非暴力不合作”運動,拒絕穿英國運來的布,鼓勵婦女自己用紡車紡紗、織布。
1779年,走錠精紡機,也就是騾機出現,英國布第一次在“質量”上,和印度持平,但還不如中國。
算生產效率,已經高過了中國和印度。但是,因為物價問題,在價格上,依舊毫無競爭力。
隨后,英美開戰,英國無法從美洲獲得棉花和靛草,于是大量投資印度,種植棉花和靛草。同時再用軍隊和關稅控制,摧毀印度的手工業。
到1826年,已經有英國人看明白什么叫殖民市場了。
如果沒有東印度公司的武力統治,曼徹斯特的工廠在一開始就會停止,甚至不可能再次啟動,即使是蒸汽的力量。
這一切是由印度制造業的犧牲創造的。如果印度獨立,她本可以進行報復,對英國商品征收高額關稅,從而保護自己的生產產業免于毀滅。
但,現實中,這種自衛行為是不允許的。
所以,此時大順內部,如劉鈺等人,對威廉·皮特的評價,是不怎么高的。
因為威廉·皮特的政策,從后世的結果看,的確是造就了英國的繁榮。但這屬于是“無心插柳柳成蔭”,皮特自己并不重視印度,而是依舊把未來賭在了過去經驗的“鱈魚、白糖、煙草”上。
他無心插柳的舉動,使得英國的紡織業在大發展的時候,擁有了一個廣闊的、被為謀求“土地稅”的東印度公司控制的印度;也使得在英美戰爭期間,英國可以從印度獲得原材料。
而威廉·皮特自己,此時依舊認為,加勒比是珍珠,北美是珍珠。
實際上,真正的機緣在印度。
或者說,英國崛起的真正原因,是工業革命。
但威廉·皮特對工業革命這個趨勢,并無任何的認知。但他的一些戰略思想,在客觀上為工業革命的爆發,提供了一個很好的、他自己都沒意識到的條件。
除此之外,劉鈺對威廉·皮特評價并不高的原因,還是一個,但另一個就比較不好聽了。
另一個原因,是劉鈺認為,威廉·皮特和后世那些昭和參謀差毬不多,或者說,這只是個在戰術上暫時賭贏了的昭和參謀。
腦子里壓根沒有真正的戰略格局,意識不到一個根本的“打仗其實是個經濟問題”的事實。有點像是那種對著世界地圖,咔咔一通畫,卻不去考慮畫的這幾條線要花多少錢、錢從哪里來、問誰收稅等等問題。
而且在思考問題的時候過于一廂情愿,思維方式總是認為,對方應該怎么樣,卻不考慮對方如果不接受、不這么樣會怎么樣。
如果皮特不是昭和參謀式的的戰略水平,那可能就是他是反對派起家,以至于習慣性地為了反對而反對。
甚至在劉鈺看來,要不是無心插柳的印度,皮特真的就是個暫時戰術勝利最終導致帝國瓦解的昭和參謀,只不過無心插柳的印度和后續的英國工業革命,給他加了太多分而已。
類似于瘋了一般的七七之后、到處獨走繼續擴大侵略的那群參謀,結果在華北農村的青紗帳里,一下子找到了跨時代的黑科技,直接拉開了和地球其余國家的代差。事后咋評價,難道說那些沒腦子的獨走派,就是戰略大師?
是以,在劉鈺看來,皮特的水平真就一般。
不過,也正是因為皮特明白殖民和侵略,通過對英國過去百年的歷史,明白了英國的財富之所在。
他破除了“不知為何而富”的那種焦慮。
他也破除了對傳統的神圣迷信,以及對那些扯淡說辭的信任。
所以他才制定了“全球戰略”,要利用艦隊,摧毀法國和西班牙的貿易,使得英國擴大《航海條例》的范圍,只能讓英國賺取貿易和二道販子利潤。
也因為他隱約知道英國發展起來的本質原因,所以他才對大順這次參戰到底想要什么,驚恐不安。
如果,大順真的想要貿易。
那么,英國的紡織業,就完了;英國的金融業,也完了,英國的地理位置是不如在萊茵河入海口的荷蘭的…
或者說,他所熟知的、找到了本質的、英國這百余年發展所依靠的貿易保護主義和殖民主義這兩大原始積累的法寶,就完了。而這兩大法寶,是他破除了那些焦慮之后,所認知的英國強大的根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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