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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章 下西洋后的下西洋(五)

  從一開始,大順海軍的軍改思路,就沒有奔著靠自己的戰列艦決戰戰勝英國海軍、登陸英倫的路子走。

  雖然劉鈺是這么想的,盼著打完仗后老皇帝一死,新皇帝傻呵呵地把嚴重超編的戰列艦隊拆了解散——如果奔著這個目標去建戰列艦,戰后肯定超標,而且是極度超標——然后水手、海軍、工匠、船廠工人、伐木工、木料加工廠、海軍食品廠等等,就會鬧出來點超大的動靜。

  奈何老皇帝又不上當,并沒有腦子一熱就全力瘋狂造戰列艦,哪怕是被喬治·安森的戰列艦環球航行驚醒之后,依舊保持了冷靜和長遠考慮,維系穩定的生產速度,和戰列艦數量。

  所以,大順來到歐洲的戰列艦,不少,但也沒多到可以自己打滿全場全殲英國海軍的地步。

  當然,大順真正的戰略,還未有機會展現出來,這畢竟需要時間。

  孟加拉的易手,需要時間;加勒比地區的搶劫,需要時間;北美殖民地的走私,還是需要時間。

  時間站在大順這邊,而現實還未展示出未來的可怕場景,這就使得英國人沒有更多的選擇。

  況且,這又不是陰謀,而是堂堂正正的、甚至可以直接寫出來的計謀。

  知道了,又能怎么樣呢?

  放棄英吉利海峽,把海軍散到殖民地保護航線,然后再加做彌散,沐浴焚香,祈禱再來一場神風把法國的登陸艦隊都吹滅了?

  而且,法國之前的殖民策略中,一直牢牢把控著西非,甚至在西非試圖推行黑色法國人的改土歸流計劃。

  而塞內加爾到加勒比、到美洲,實際上可比從歐洲走,近得多,航線也熟的多。

  一旦西班牙參戰,那么,塞內加爾、蘇里南、哈瓦那這個標準的三角形航線,就可以直接把英國和其殖民地的貿易徹底掐死。

  要知道,現在印度狗屁不是,英國王冠上的珍珠,是加勒比海島,印度別說王冠的寶石了,此時頂多也就是個王冠上的邊角料。

  那么,皮之不存,毛將焉附,這個簡單的道理,可以得出這樣的結論:有王冠,才有王冠上閃耀的珍珠;沒有王冠,也就沒有王冠上的閃耀珍珠。

  所以,在威廉·皮特上臺之前,英國政壇的爭論,是保漢諾威還是保英國?

  而伴隨著大順參戰,英國政壇的爭論,則變成了保王冠還是保珍珠?

  這倒是個傻子都能判斷的事。

  故而,實際上,此時,從好望角到直布羅陀的航線,乃至于蘇里南、塞內加爾和太子港之間的三角航線區,可謂是暢通無阻。

  或許能有幾條孤魂野鬼的巡航艦,但護衛運輸船的戰艦也足以應付。

  快船往這邊送來的好消息,也告訴支援艦隊的司令自行決定北上的時間,只要別誤了季風季即可。

  支援艦隊的司令陳青海,也沒有在接到消息后立刻北上。

  而是讓各部在好望角進行修整,多吃橘子多吃檸檬,吃新鮮蔬菜,吃新鮮的肉,享受一下好望角的秋天。

  戰斗工兵們來的非常是時候,一共五天的假期,他們在好望角得到了充分的休息,也獲得了足夠的長期航海所急需的維生素補充。雖然這時候并沒有維生素這個詞,但是吃檸檬吃水果可以不得壞血病的道理,大順這邊還是知道的。

  四月秋季,正是好望角葡萄成熟的季節,這里連片的葡萄園,使得在這里修整的工兵們,幾乎是泡在葡萄酒里渡過的。

  價格很便宜,原因還是老一套,就是荷蘭人習慣性的經濟盲動主義。

  比如南洋的蔗糖危機。

  也比如南非的葡萄酒危機。

  荷蘭人很容易搞這種經濟盲動,從17世紀就開始吃虧,一直吃虧到19世紀,不長記性。

  這里大規模種植葡萄的原因,是因為當年法國的關稅戰爭,使得荷蘭對法國的葡萄酒征收重稅以作對抗。

  而荷蘭那點地方,肯定是不能自產葡萄酒的。

  所以,當時的荷蘭東印度公司,選擇了地中海氣候的南非,推廣種植葡萄。

  伴隨著法國的《楓丹白露敕令》的頒布,大量的法國新教徒一無所有、只有技術,跑到了這里,葡萄產業出現了大發展。

  但…歷史上西班牙在七年戰爭中對葡萄牙開戰的理由,就是葡萄牙淪為了英國的殖民地,這里面涉及了一個簡單的經濟學問題。

  即葡萄牙對英國,放開紡織品關稅。

  作為回報,也作為對法國的對抗,畢竟法國是葡萄酒大國,英國對葡萄牙放開了葡萄酒關稅。

  于是,盲動的荷蘭人,再一次鬧出來了類似巴達維亞蔗糖危機一樣的盲動經濟路線。

  這幾年日子更加不好過,因為大順與荷蘭一起走私,商人富了,種植園主和開普的農民哭了,英國也不要荷蘭的葡萄酒了。

  但種葡萄的地方,都是山區,又不能種植別的農作物。只能這么湊合著過,使得葡萄酒價格極低。

  現在的開普,是大順與荷蘭的共管城市。新教徒和大順的移民區,是分開的。

  大順也沒有搶奪荷蘭殖民者的種植園,而是瓜分了別處的土地。

  大順這邊種菜、養牛、養羊、種糧食。

  荷蘭人那邊主要種葡萄。

  是以,這一次來到這里修整、準備最后一段航程的工兵們,日子過得相當好。

  本土特色的蔬菜、豆腐、包子、饅頭、花卷,都可以吃到。

  荷蘭那邊的便宜的無法大規模出口到歐洲、只能往非洲賣一賣的廉價葡萄酒,可以當水喝、踩桶喝。

  水牛肉、鴕鳥蛋、橘子、檸檬,這些奇怪的東西,也可勁兒吃。

  而且基本上也不需要支付白銀,在非洲,大順靛草染色的“哀傷之布”,才是硬通貨,并且是此時西非奴隸貿易重要的交易品。

  幾天時間的修整,使得工兵們有了再進行一次長距離航行的身體,并且基本上可以保證在抵達地中海之前,不至于出現大規模的壞血病。

  好望角涼爽的秋季,也使得瘟疫之類的敵人并未出現。

  當他們休息完畢,正式登船出發的那一刻,支援艦隊的高級軍官們,望著浩瀚的大洋,不自由自主地感嘆起來。

  “今日,才算是真正的超越了前朝,踏進了本朝的西洋。依稀記得當年興國公來我家里尋我讓我去考靖海宮的時候,焉能想到我這個旱鴨子,今日卻能踏足這萬里波濤,從海波中尋的一絲封侯之機?”

  陳青海面對著和他站在一起的高階軍官們,感慨不已,當真有些恍若隔世的感覺。

  這二十余年,當真是給他一種相隔五年就差了一個時代的感覺,這種感覺在海軍軍官中尤其如此。

  最開始,他們學拉丁語、學法語、學操帆、控帆、航海。

  然后他們學星圖、定位、測量、炮戰。

  然后他們學遠航、補給、測繪、經濟原理。

  再然后,他們要學月距角法、學星圖表、學海航術的測繪進階。

  他們這批人,從最開始的肉眼所見的硬帆船,見證了大順這二十余年的海上劇變。

  幾乎是五年一個周期,他們要學的東西就要進行新的補充。

  每個人都感覺,自己就像是漂浮在海面上的木屑,隨波而動,被時代的浪潮推著前進。

  同屆的同窗,有人漸漸跟不上了,被時代甩在了身后,在釜山、海參崴、蝦夷等可能這輩子都不可能海上決戰的地方養老,混個中校軍銜,和那些老舊的軍艦一樣慢慢腐朽。

  后輩們,不斷冒出新的面孔。曾經他們第一批艦長時代的稚嫩實習生、或者他們成為分艦隊主官后的實習艦長們,一批又一批被時代淘洗的人,敏銳地抓住了這個風口,爬了上來。

  陳青海知道,這一次下西洋之后,風口期就此結束。大順海軍的戰斗力還會保持,憑借傳統和架子,足以。

  但像這二十多年這般風起云涌、萬物竟發、勃勃生機、新面孔不斷涌現的時代,卻再也回不來了。

  艦長的兒子還是艦長,水手的兒子還是水手的海軍時代,就在大順的海軍正式下西洋的這一刻,已經開啟。

  雖然陳青海已經上了車,但他還是有些對過去生機時代的懷戀,他知道這一切必將過去,因為他確信大順一定會贏。

  給他自信的,最小點的管窺之處,便是那些往船上裝的檸檬。在此之前,沒有人知道,為什么會花錢傻乎乎地在好望角買橘子和檸檬往回運,即便沒啥可運的就算空船也比花錢買檸檬賠本強。

  孫子云:

  夫未戰而廟算勝者,得算多也;未戰而廟算不勝者,得算少也。多算勝少算,而況于無算乎!吾以此觀之,勝負見矣。

  組建了許多年的總參謀部,于海軍部分,這些年到底在干啥?之前,并不是所有軍官都清楚。

  現在看來,只怕這個當初籌備的總參謀部,這十多年來,一直就在干一件事:為今天的下西洋做準備。

  大到火炮、造艦、戰機、外交。

  中到月距角法后,打著以金星凌日為了全人類共同知識的名義瘋狂測繪、畫圖、滿世界編標準經緯度地圖。

  小到士兵的靴子、呢絨軍裝、檸檬橘子、白菜豆腐、積土成山般十余年如一日不斷往這邊送人開墾可能就為了今天下西洋前最后一站的這頓餃子。

  現在往船上裝的一筐筐的檸檬,就是陳青海等軍官團們見微知著的信心來源。

  多算勝少算,勝負見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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