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相視一笑,這種來邊疆謀軍功的軍官們的心態,他們很是了解。
勝利者著實很難受到指責,加上之前大順這么干的一批人,如今都高升了,許多人也自是向著重復過去的故事。
不管杜鋒還是牛二,都屬于是踩在了窗口期,
就是軍改時候前幾批的畢業生,都屬于按部就班走不需要擅啟邊釁,基本就是死前九轉勛護軍保底。
這純粹就是趕在了風口上,后面的小學弟們還在讀書識字的時候,大順超額訓練的軍官團已經把第一批、第二批、乃至于后續的艦隊船長和實習船長的名額占滿了。
陸軍則是趕上了大順的征西北、伐日本、下南洋。這幾仗打完,一個蘿卜一個坑,基本上都占滿了。
他們既先上了車,便自然要對得起自己的屁股,不要橫生意外、節外生枝。
杜鋒覺得,那尼巴剌國既已如西域模樣分邦三十六,且久不入貢,派點人去折騰波大的也行。干成了,皇帝封爵賞賜的時候,龍顏多喜;干不成,也和他這個負責印度戰事的無關,尼巴剌方向屬于牛二這種轉內政外交方向的管,和他無關。
既是牛二把話挑明了,杜鋒也就從了牛二的意思。
定下來后,牛二便道:“那咱們就此別過,我要隨著西拉杰回拉杰沙希。你這邊還有些事要忙,那就預祝杜兄封侯了。”
說完,兩人握了握手,就此別過。
幾日后,
杜鋒來到了威廉堡,副手帶著部分部隊護送西拉杰返回拉杰沙希,調派出去的一個散兵連隊也跟著去了。牛二的身份有點類似于郡國并行時代的諸侯國丞相,
名義上是大順這邊在西拉杰宮廷的宣慰使,實際上則是要主持關稅、土改、清查田畝、鎮壓反對派等一系列的事。
加爾各答這邊,是軍營駐扎區。
雖然理論上達卡的位置更好一些,但是達卡的環境,駐軍實在是有些受不了。
沼澤地加季節性的洪災,上面也是決定借助英國人這百余年的基礎,把軍營安放在加爾各答。
這里的沼澤已經排干,開發出來了,正好省了許多事。
無非就是把威廉堡改個名字的事,威廉堡,一看這名,就知道這是英國人喜迎荷蘭執政登陸時候建的,和圣喬治堡一樣,政治味兒太濃,肯定是要改名的。
杜鋒來到威廉堡后,修整了大約半個月的時間。
部隊狂歡、發錢、消費、嫖娼、喝酒。
一時間名聲在外,因著買東西給錢,喝酒嫖娼也基本都給錢,
不給錢的會挨軍棍,
所以很快穩定住了這里統治變更后的情緒。
英國東印度公司的商館、倉庫等都被查封;為東印度公司辦事的本地人,
也基本被抓。
剩下在加爾各答附近的,
基本都是些孟加拉本地的手工業者。
也算是英國之前來講,比大順來孟加拉,客觀上對當地稍微有益的一點。畢竟大順只要紡紗工,不要織布工,而英國人棉紡織業水平太次和印度差了一大截,要布又要紗。
轉型還需要一段時間,大順需求的是長絨棉,現在孟加拉種植的是退化的印度棉。
要等著牛二那邊和各地的柴達明爾們達成土地所有權變更、等著科學院派人來這邊試種棉種、等著大規模長絨棉普及之后,才會在這里興辦手工紡紗廠,繼續擴大這里的手工紡紗業規模、利用傾銷徹底滅絕這里的織布工。
短時間內,大順連孟加拉的棉紗都沒興趣。只會選擇要孟加拉的棉花。
因為大順資本主義萌芽區,也就是以松、蘇、南通為中心的棉紡織區,用的腳踏鐵輪織布機無法用這種短絨棉的棉紗,鐵輪織布機是和蘇北南洋的長絨棉配套的產物。
無法通用。
但是因為大順大規模闖關東的因素,棉花這幾年價格也還行,利潤不錯。是以,孟加拉的棉花肯定是可以都買走的,去做棉襖棉褲的填充物。
故而說,數年之內,加爾各答周邊的棉紡織業手工業者,可能要經歷一波殘酷的…命運。
或者餓死。
或者轉行。
至少單就加爾各答周邊來說,他們都不算事自給自足的經濟體系,而是純粹的外向出口型紡織業。
對此,杜鋒還是比較了解的。新學這一派的人,基本都在他們體系的報刊上,看過大順下南洋的經典案例。
即,大順下南洋后的孟買和蘇拉特的棉紡織業大災難。荷蘭在南洋和波斯的市場,出現了一波大順松蘇棉布對蘇拉特棉布的替換,導致了蘇拉特的混亂。
鑒于前朝層出不窮的織工罷業起義問題,杜鋒還是有點擔心加爾各答周邊的織工起義的。
是以,他這些天還要忙著搞測繪,準備日后加固堡壘、在鉆石灣設置炮臺、準備挖掘河流阻礙與加爾各答居民區的聯系等等一系列問題。
這么腳打腦后勺般忙了大半個月后,大順的第二批次艦隊也終于抵達了加爾各答。
他們在加爾各答中轉,并不是來支援印度分艦隊的。
大順動員了武裝商船、以及海軍的運輸船和一批巡航艦,在這里卸下一批人、再裝上一批人去歐洲。
之前七皇子率領的主力艦隊先行一步,他們是去控制地中海的制海權的。
沿途會在大順的幾個自己的戰略支撐點、或者盟友的基地,留下快速的通信護衛艦和由特化緝私船改裝的快速風帆船,串聯各地信息。
從地中海到塞內加爾。
再從塞內加爾到好望角。
然后是瑞典海盜盤踞銷贓合作的馬達加斯加,再就是法國的毛里求斯。
靠著類似于八百里加急接力傳遞的辦法,盡可能獲知西非和歐洲的情況。
這一批艦隊沒有戰列艦護航,只有一批巡航艦。
他們的任務,是把加爾各答的四個戰斗工兵營中的三個,以及一部分炮兵和一批炸藥,運到好望角。
在好望角可能過冬修整,得到塞內加爾那邊的消息后,北上直布羅陀。
那是大順的商船能趁機插入地中海到處貿易的機會,必須要拿下,并且拿下之后就能鎖定西班牙必然對英、葡開戰了。
至于好望角,那里也不缺補給。牛羊糧食,甚至柑橘檸檬,早在中荷南洋之戰后,劉鈺這邊就已經開始準備,今年送幾百、明年送五十的人口積少成多,補給肯定是不成問題。
歷史上,英國是在北美獨立戰爭后,才意識到了海軍運輸補給后勤問題,才專門設置了海軍后勤局。而大順的海軍世紀掌舵者,從一開始就是奔著數萬里之外的戰爭準備的,不敢說一次性跨大洋運輸上萬人的規模,數千人規模的后勤,還是能搞明白的。
這批船隊來加爾各答送的人,是大順那邊征召的新學學生,來殖民地干活的。
測繪、清查田畝、丈量土地、開辟種植園等等,也算是殖民地“官員”。
這也體現了大順的人力優勢,和低廉的成本優勢。
作為科舉勢力之外的一批居然識字的人,他們在大順內部是邊緣人。
而殖民地官員,和科舉官員不是一個體系。一個是吏政府管,另一個不歸吏政府管。
而且當初說好了的,內是內、外是外,新學體系的人不占科舉名額和官缺的。
理論上,科舉出身的、包括大順的大幾十萬生員,若是愿意,也可以去殖民地為官吏的。
但是,沒人肯來。
因為在大順,只要中了舉,那立刻就是一方鄉紳,有房子有地有社會地位有文化圈子還有錢,傻子才肯來殖民地的。
而新學出身的這群人,基本上家里都是窮人,上的是那種便宜的很的資助的學堂。識字之后,一個月給個二三兩銀子、再給點殖民地補助、再有個“外”體系內的上升渠道,大順可以用非常低廉的人力成本,使用這批人。
再怎么說,這批人能寫會算、會幾何解代數、有通識教育的世界觀、認可萬有引力物質守恒等此時的前沿學說、大約相當于后世小學六年級到初二左右的文憑。
在這個年代,放眼全世界,這么高水平的識字階層,按照歐洲那邊的計價算是一星期四個半先令,就能烏央烏央地往高熱高死亡率的殖民地跑,全世界獨此一份兒。
畢竟再過幾年,像是在蘭開夏,50歲不識字老奶奶的搓棉紗的女工,都有8先令的周薪。大順這邊直接拿著紡織廠女工一半的工資,就能招來一群此時算是高學歷人才的非讀書人。
終究,真正的產業革命還未到來,大順提供不了那么多既需要識字、又需要文化的體面工作。劉鈺這些年投資義學,超額培養出一群不是讀書人的識字人口,也算是比較尷尬——松蘇的紡織工場,一堆的被婆婆或者爹媽送過來的包身女工,還有大量的手指靈活的童工,工資超低,一個月100斤高粱米,有的是人搶著干。
這些新學識字的人覺得與其去紡織工場還不如來殖民地混口飯吃呢。
除了這批人,艦隊還送來了第一批的駐印軍隊。
也就是服役完成后,會安置在本地或者選擇送往殖民地開拓分地授田的那批人,也是從流民和災民中征召的,走的是大宋的路子,把災民中的青壯挑走。剩下的…剩下的弱小,也是有用的,可以賣給人販子簽包身合同去做工。
這批士兵來到印度后,要把專業野戰部隊逐步替換,野戰部隊還是要成建制地在錫蘭、淡馬錫等地操練。
始終保持數量固定的、高工資高軍餉的野戰部隊,不會輕易增加野戰部隊的數量,越多越養不起最后一起爛。
加上大順壓根不準將領征募印度土兵,也算是朝廷的一種制衡策略,擔心有人在印度干久了,直接效巴布爾故事——老子在家里卷不贏,自跑到印度來當皇帝,寧為雞首不為牛后,豈不美哉?他自喀布爾來做得,我如何做不得?
第一批在大順國內受訓后拉到這里的駐印軍隊,交接到杜鋒手里后,杜鋒便把已經修整和補員完畢的三個戰斗工兵營,交到了海軍那邊。
艦隊在加爾各答的港口完成交接,交接之前老三樣:戰斗工兵拿火燒頭發用濕毛巾熄滅、洗頭洗澡潑藥水、換衣服殺虱子上船前吃頓餃子或者八寶飯。
這種早期的滅虱子的藥水,就是當年大順在蘇北農村地區推廣用來取代烏桕樹的楝樹,許多年過去,就像是許多年前在錫蘭遷民一樣,也到了開花結果的時候。
種子榨油的油脂作為虱子頭油,算是此時為數不多的一般不會把人弄死的殺虱子藥,也是大順重要的出口物資。東方藥用頭油在歐洲一經問世就大受歡迎,尤其受到東歐驃騎兵的歡迎,但之前的利潤都被二道販子賺去了,大順的商船進不了地中海和黑海。
大順這邊主要也是軍用,尤其是作為后勤部門遠程作戰的重要物資,畢竟比起來鉛彈,斑疹傷寒、回歸熱等疾病戰斗力可是要強得多。
雖說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但燒頭發洗頭這種事,大順士兵完全沒有抵觸情緒。至少,比起海軍條例里的尸體扔海里不準攜帶壓艙砂埋尸回岸這件事引發的幾次鬧騰,這件事毫無滯澀。
這些軍營里生活的人,真的被虱子咬怕了。
當然,距離悶熱工廠和蒸汽機轉動扯頭皮一下一個腦袋這種事的出現和短發普及,還需要一段時間。但終究,這是自然的蒸汽時代的文化風俗自我演化。或者說,是蒸汽時代的某種普遍適用的必然,也就是大順一些帝國主義覺醒者琢磨的把時代的普遍選擇偽裝成民族的文化符號。
但在這種文化符號輸出之前,大順的軍隊比大順的蒸汽機,更早地踏向了往歐洲的征途。
他們得用足夠的血,才能為大順的工商業資本爭取一個在地中海的長期通行權。終究,那是英國經營了五十年的直布羅陀要塞,不是印度這種此時總共能湊出來三千歐式新軍半數還是孟加拉土兵的地方可比的。
此時,剛剛經歷過輕松取勝的戰斗工兵們,還并不知道自己要去哪打仗,只知道肯定還得繼續打。但借助印度的兩次攻城戰,他們倒是對將來的戰斗,充滿了信心和不屑一顧的輕松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