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世有句話講,叫武器不如銀元、銀元不如主義。
在此時這個全世界的兵都沒有啥主義的時代,劉鈺對于大順參與這場戰爭的勝率,可謂是信心滿滿。
很多年前,這邊的士兵和歐洲的差距,主要就是差在銀元上。當黑人奴隸兵的每日熱量已經能一天一訓的時候,這邊還在為能不能吃上飯和被喝兵血而苦惱,以至于三五日一訓已然是標營水準,吃個雞都能導致嘩變。
如今武器略強,銀元不差,雖然滿嘴壞牙的水手整天咒罵那些硬的可以敲釘子的干肉和鍋盔餅,但最起碼吃飽不是問題。
最關鍵的,便是大順這邊不但按時發餉,而且一群自利的事功之臣為了立功,還在邊疆區發足額餉呢。
甚至不但發餉,而且退役后居然還授田呢。
這就了不得、不得了,足以堪稱當世第一強軍了。
況且,大順這些精銳的戰斗工兵們,在戰斗前討論的,并不是割頭立功,而是在討論戰后的生活、種地、家庭、牛馬和勞作。
以及,未來的展望。
這是很可怕的。
于是,當上午八點鐘,海上的炮擊開始、連隊軍官下達了戰斗任務后。這些在戰斗開始前已經進入呆若木雞狀態的士兵們,迅速地興奮起來。
既不需要和之前卡爾納提克戰爭中為了爆發戰斗力而分發鴉片和麻的葉子的印度一樣。
也不需要和更早之前大順北伐羅剎堡壘時候,重甲兵攻城先登之前,軍官要把成箱的白銀堆在眾人面前一樣。
他們只是握緊了手里的火槍,興奮而又安靜地蹲在準備出擊的屯兵坑中。
軍官下達的命令,是九點一刻發起進攻。
因為九點鐘左右開始退潮,而十二點左右的時候,潮水會退到最低。
潮水反沖的古沃姆河,在十二點到一點半之間,會有一段最適合架浮橋過河的時間。
第十三營的目標,是在十二點之前,控制圣喬治堡南側的凸角堡,摧毀凸角堡上的英國大炮,同時構建炮兵陣地,守住英軍的反撲。
炮兵必須在十二點到一點之間,渡過古沃姆河,將十二斤炮拉到三角堡上,并開始對圣喬治堡的主堡發起炮擊。
否則的話,下一次退潮就要等到傍晚六點多了,那就意味著第十三營要在三角堡上度過一個被人不斷反擊的危險夜晚。
趙立生等負責突擊的士兵,這時候已經不再說話。或許是出于興奮,或許是出于習慣,戰前越是興奮的時候,他們就越不想說話。
海上的炮機聲和西側、北側的炮擊交織在一起,屯兵坑里,只有吧唧吧唧嚼煙或者吐唾沫和渣滓的聲響。
差一刻九點鐘,旁邊壕溝和屯兵坑里的士兵開始按照軍官的命令,開始渡河。
趙立生把腦袋從柳條筐構建的胸墻處伸出來,他們營的那些用特殊虎蹲炮的連隊,已經開始渡河。
在他們前面渡河的,是一個特殊的用膛線槍的散兵連,和印度分艦隊抽調的桅桿射手。
大順在南洋方向,并沒有多少散兵連。大順在其余方向,散兵連倒是不少,而且里面很多都是些北亞的部落民、或者是北美的部落民,其中大部分人之前都是大順鯨海毛皮公司的獵手,但是他們恨不適合印度和南洋的氣候,是以并不參與到南洋作戰。
南洋這邊的散兵連,主要是獵殺大象、犀牛、鱷魚的獵手出身,主要在南洋和非洲活動,也算是這些年大順貿易逐漸展開之后的副產物。
桅桿射手和這些精銳散兵,用的都是特殊的膛線槍。這邊叫木托子彈,不像是法國的那些精銳獵兵和散兵,得用錘子把鉛彈敲進膛線槍里。
這些散兵不列隊形,也不以線列作戰。而是一伍一組,尋找掩護,自由射擊。
如果是野戰對壘的大會戰,他們的任務,是在方陣和線陣前,消耗敵人。簡言之,炮兵打不著、騎兵沖就往回跑、對面線陣就自由射擊慢慢打。
但在特殊強化的攻城戰中,他們的任務,是利用射程和膛線槍的精度優勢,壓制棱堡的敵方士兵。
掩護戰斗工兵營的那些火力支援連隊,挖好各自的用特化虎蹲炮的坑。
很快,這些散兵和穿著條紋衫的海軍桅桿射手,便已經在河對面散開,各自尋找了隱蔽的位置,開始不斷地朝著棱堡方向自由散漫地射擊。
透過胸墻,可以看到同營隊的火力支援連隊,終于干起來了擲彈兵的老本行。
五人一組的小隊,抬著幾十斤重的特化小炮,很快就在距離棱堡壕溝和防炮坡前百余步的地方,快速挖坑。
海上的炮擊和這邊炮位里的炮兵,在熱氣球的偵查下,很容易就壓制住了棱堡上的英軍火炮。
很快,一個個小坑就已經挖好,同伍的人隨身攜帶的背筐,去的時候背著的是榴彈,到了地方后就可以直接裝土。
不多時,已經有小炮完成了簡單的陣地構建。士兵將攜帶的榴彈點燃,塞進小炮里,用很低的膛壓拋射出去,在令所有攻城的廣義擲彈兵都感到惡心的防炮坡和壕溝后的胸墻那炸響。
趙立生縮回了腦袋,從口袋里摸出來最后一塊檳榔和嚼煙,混在一起咀嚼起來,然后便等到了出擊的命令。
連隊的士兵抬著小船,快速地渡過了古沃姆河,然后在河邊列隊重整。
他們攻擊的方向,已經定下,整體在堡壘的東南側,會有很長一段時間的射界盲區。
“連隊!前進!”
軍官抽出佩劍,走在連隊的最左邊第一排,敲著軍鼓的士兵按照正常的鼓點敲動著。
這段距離是安全的,真正的戰斗,會發生在壕溝前的斜堤前。那里是讓廣義的擲彈兵、先登、或者戰斗工兵的待遇,高于普通列兵部隊的關鍵。
可以說,那里是榮譽所在;也可以說,那里是最殘酷的絞肉戰。
壕溝前有一道漫長的斜堤,可以讓加農炮的炮彈毫無意義。
也讓擲彈兵無法將手雷輕松地投擲到壕溝中。
壕溝后面,就是三角堡或者實心堡。比壕溝高出大約兩米,在上面的防御士兵可以將手雷投擲過去,也可以開槍射擊。
壕溝前的斜坡,使得進攻方的擲彈兵,必須要沖上斜坡才能將手雷投擲到位。而防守方則可以利用斜坡把手雷投出很遠。
而斜坡是標準的開闊地,光禿禿的,一塊石頭也沒有,完美的靶場。
咚咚的鼓聲帶動著連隊的腳步,海軍的炮擊已經停止,重炮支援只剩下南側陸軍的幾門重炮。
在距離壕溝還有大約七十步的地方,趙立生的腳步不自覺地想要加速,但是鼓聲又把他剛剛要提速的腳步壓了回去。
后面的支援虎蹲炮利用曲射優勢,已經極大地消耗了守軍,但終究還有一些守軍躲藏在胸墻或者實心堡的隱蔽地。
對面的凸角堡上,冒出來一團團的白色硝煙,趙立生的耳邊,聽到了鉛彈那尖銳的呼嘯聲。
目光斜著一瞟,隔著他不遠的地方,一個同袍被鉛彈擊中,痛苦地倒在了地上。
后面的人像是完全看不到一樣,從倒在地上的戰友身上跳過去,木然地補到了第一排。
在往前二十步,就是最惡心的斜坡了。連隊也開始不斷地出現傷亡。
當終于抵達斜坡且又前進了十步的時候,軍官嘴里的哨子,終于吹了起來。
趙立生伴隨著哨子聲,一直被壓抑的腳步終于放開,朝著斜坡的頂部沖了過去。
壕溝緊貼著凸角堡,戰斗工兵只能在斜坡的頂部和堡上的敵人對射、互相投擲手雷、或者比拼膽氣將對方投擲的手雷再扔回去。
隱藏在凸角堡掩體下的一門三磅炮,裝滿了霰彈,朝著斜坡上的大順軍轟了一炮。
趙立生滿臉是血,他感覺自己的大腿好像是被那些可惡的霰彈噴了一下,應該是流血了,但這時候顧不上查看,感覺傷的不重。
旁邊四五個人發出了慘叫,這么近的距離,被三磅炮的霰彈擊中,到處都是鮮血。
嗖嗖的鉛彈聲,不斷在耳邊回蕩。
趙立生跑到了斜坡的上面,看到了那門三磅炮的炮位,但是看不到藏在炮位后面的英軍。
不過,已經離得足夠近,他甚至可以聽到炮位后面嘰里呱啦的聲音。他的老婆是布爾喬人,也就是歐洲人和僧伽羅人的混血,對這種嘰里呱啦的外語,他未必聽得懂,因為他老丈人的爹是德國那邊的木匠,并不說英語,卻不妨礙他知道這大約是在催促快速裝填的意思。
于是他從背后取出來手雷,在身上攜帶的摩擦皮上擦燃,手雷的引線燃火頭不是白磷的,而是硫化磷的,雖然也不怎么安全,但比白磷還是要安全一些。
擦燃之后,呲呲的白煙開始燃燒,操典說如果距離夠近,要在心里默數兩下再投擲出去。
但這種情況下,趙立生顯然數的有些過快,然后朝著炮位的地方投擲了出去。
投擲完后,他側著身子、縮著腦袋,聳著后背,這是一種下意識的動作。看了看斜坡上的戰友,那一瞬間,就像是一副頂格的畫面。
有人蹲在地上在抓一個被英軍投擲出來卻還未爆炸的手雷,顯然想要扔回去。
有人在舉著火槍,不知道在射什么地方。
有人躺在地上,捂著胸口慘叫。
有人昏了頭,可能是為了躲避滾下來的手雷,下意識地跳進了壕溝了,但他的腳邊卻還有四五枚被踢進去或者被扔過去的手雷,絕望地想要跳上去。
也有人在那里裝填火槍,旁邊躺著一個腦袋被鉛彈擊中的戰友。
后面抬著竹梯的連隊,正在往這邊趕。
這一瞬間頂格的畫面,很快散開,一片震耳欲聾的爆炸聲,從凸角堡那傳出,火藥爆炸的巨大氣浪,震得趙立生而耳朵,像是被人塞進去了一團棉花,嗡嗡作響,卻又仿佛有人用通條不斷地把空氣往他的耳朵里塞。
直到塞的他想要拍拍耳朵,把憋在耳朵里面仿佛凝固成鉛塊的空氣倒出來。
“別傻站著!幫著把梯子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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