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這場人血饅頭的悲劇中,天譴之說、天人感應之類的東西,用在歐洲,本身就是無用的。
如果不是啟蒙運動的爆發,這種災難,只會加速宗教的傳播、加大信徒的虔誠。
因為按照宗教的解釋,難道不是因為里斯本道德敗壞、開展貿易、唯利是圖、世風日下、人心不古等等,才導致的災禍嗎?
天災,在蒙昧時代,從來都是宗教傳播的溫床,而不是信仰崩塌的開始,尤其是傳了千余年的東西,什么場面沒見過?早有預案。
現在在歐洲到處流傳的“民科”的預測小冊子,則會一方面加速人們對科學和理性的崇拜,雖然科學教或者百科全書教也未必好,但現在肯定是比宗教那一套、天譴那一套、天人感應那一套要進步。
另一方面,則是會立刻加速羅馬教廷的崩解。
因為,羅馬教廷必須把這本小冊子,視為異端,視為邪說。
因為,此時,牛頓力學,在耶穌會這里,是禁書,在葡萄牙也是禁書,是嚴禁傳播的。
謠言傳的越快。
羅馬教廷就會以更大的力度,加大對這些謠言的控制。
加大對這些謠言的控制,一旦出事,后果也就可想而知。
現在大順,這一頂此時世界上最沉重、最耀眼的世俗皇冠,已經給各地的君主王權做出的表率:該怎么管理宗教。
甚至于,連落后的俄國,也已經在改革中,把牧首制給踢開了,政權開始控制教權了。
地震所引爆的啟蒙主義者、對教廷早就不滿的高盧主義和詹森派、在南美洲殖民地問題上眼饞瓜拉尼人貿易區的西班牙、在地震中損失最大的葡萄牙…
是有很大幾率,和羅馬教廷做出切割的。
大順開個頭,只要葡萄牙、西班牙跟進退群,羅馬教廷的瓦解,也就指日可待。
大順這么搞,是為了將來在印度、波斯、中東、非洲等貿易區的擴張。宗教越亂越好,越細化越好,披著基督教的皮,搞出一堆奇葩的特色禮儀派,將來的基督教就會像歐盟一樣,人多口雜,無法合力,彼此異端。
你吃無酵餅,我吃苞米面窩窩、他吃大米飯團子、他吃椰棗…那就因地制宜地搞唄。
耶穌會當年就是這么搞,偷走了昊天上帝,修改了禮儀。
現在大順以彼之道,還施彼身,為我所用,多立山頭,拆散基督教的天下。
想去除野草,最好的辦法,是種韭菜。否則地在那荒著,早晚要被野草占滿。
現在大順要做的,就是批量生產特色的韭菜籽、芝麻籽、蒿草籽,到處扔。
大順又不缺這方面的人才,禁教之前的士大夫也是不少的,不如給他們找點活干。
這事簡單的很。
歷史上,朝鮮國的那群人,比如權哲身那批人,就是沒有天主教傳教士直接傳授,看了幾本書、參觀了一下組織模式之后,自己就編出來了一整套東西,照樣瞬間擊穿了漢城士大夫圈,入教的一堆。
洪秀全,不也是自學成才嘛。
只要卡住核心區,剩下的,那就隨便了。
第一批專業制造的,不是信徒,就是收錢領工資的。
第二批開始,就會有源源不斷地信仰者了。
反正大片的“信仰荒地”,除了自己家的地外,剩下的與其讓野草占了,不如種韭菜,畢竟沒有魔改的儒家是溫室的嬌艷花朵,在那種荒地,長不了的。
我得不到,那就讓對手也得不到,惡心別人,就是進攻主義。
至于魔改成什么樣,那就自有說法。去其糟粕,取其精華,很多東西,比如組織結構、天帝含義、傳播模式這些東西,當然可以融合一些先秦的東西,使之在外傳播的時候仍具有一定的中國味兒。
但現在嘛,雖然劉鈺想的是進攻,直接拆了羅馬教廷;可具體到此時,說起來仍舊像是一種防守,畢竟是在南洋等地守不太住情況下的摻沙子。
當然劉鈺當著這些外國使節說的話,刨除掉有針對性的東西,剩下的其實也是借機說給大順內部的。
包括斥責宗教、解除天人感應這些東西,都要趁著這個機會說出來。
一方面,是為大順禁教打下更為堅實的基礎。
另一方面,也是為了讓理性和科學崇拜,在大順的先發地區形成信念。
至于劉鈺為什么可以說的這么出格,甚至連天人感應都噴了一通…在大順,噴天人感應什么的,沒啥事,噴的人多了去了;但以皇帝寵臣、近臣、甚至朝廷公爵的身份噴,這是有特殊含義的。
大順內部,現在皇帝騎虎難下。
大順李家最、最、最傻批的一件事,就是當初沒有選擇朱子學作為官方意識形態。
這是站在皇帝這個角度來看,絕對是最傻的一件事。
當然,當時情況特殊。
但選了永嘉、永康學派作為官方意識形態后,也就意味著他們扔掉了一個最沉重的東西——受命于天。
最開始選了陳亮的那種“績效評分”的道統學說,本來是有機會在統治穩定之后,改回去的。
奈何現在改不動、沒法改。
陳亮的那套東西,朱熹一語道破,道統如果可以靠績效打分,那么萬一不及格呢?你給南宋打多少分?合著南宋就沒道統了唄?
如今,皇帝也不是沒猶豫過。
但,印度太肥了,機會太好了,由奢入儉難,已經過慣了手里有錢日子的皇帝,實在沒辦法這時候退回去。
天文學說,彗星將在不久之后出現。
正確的東西,不是說一定會被相信的,而是取決于皇帝是否愿意相信。
相信天文學,相信閃電和玻璃摩擦毛皮的電一樣,相信風雨都有規律?
還是相信彗星、災難、天人感應、上天預警?
這不取決于大順科學院有多少成果。
這取決于印度有多富庶、能收多少稅、能得多少錢。
皇帝不希望自己在擴張期,出點什么意外,被人以天人感應、上天預警之類的東西要挾。
所以要借著劉鈺的口,說出來一些東西,但皇帝自己最好別說。
上天預警,對皇權而言,不是壞東西。
相反,對于皇權來說,其實是好東西。
因為,上天預警的前提,是真的存在天。
存在天,才有天子。
才有受命于天。
功利學的道統說,是要不斷進取的,甚至為了進取要王霸并用合理化的。
有些東西,那就不好說了。
現在連彗星都能預測了,那天還剩下啥?
只是現在騎虎難下,松蘇地區的貿易、貨幣,以及糧食等問題,都讓皇帝覺得,他有可能掌控新時代,并且用內外分治、互相鎮壓制衡的方式,延續他家族的統治。
這種想法下,錢,就非常重要了。
因為有錢,真的能解決很多事。
錢,不是財富。
但,松蘇體系下,錢就是財富。
在這個體系下,手里的錢,就是隨時能買到大米、高粱、黃豆、戰船、火槍、戰馬、士兵。
在這種誘惑下,或者說在這種局勢下,皇帝也只能選擇“天”的另一種解釋。
列星隨旋,日月遞炤,四時代御,陰陽大化,風雨博施,萬物各得其和以生,各得其養以成,不見其事而見其功,夫是之謂神;皆知其所以成,莫知其無形,夫是之謂天天行有常,不為堯存,不為桀亡。應之以治則吉,應之以亂則兇 皇帝借劉鈺的口、借這一次澳門問題和南洋宗教問題的機會,說出來的東西,基本上就是這么一套東西。
天的人格被淡化了、甚至被抹去了。
再也沒有上天預警,會讓皇帝下罪己詔或者不再擴張了。
但一樣的,也意味著不再有受命于天了。
扔掉了上天預警,也就扔掉了受命于天,二者一體兩面。
這在大順,尤其是先發地區,其實是個對皇權而言非常嚴重的問題。
天,不是抬頭的那個天空。
而是宇宙、自然、世界本身。
那么,既然列星隨旋,日月遞炤有規律。
甚至,貿易買賣、經濟運轉,也有規律。
那么,問題就從這合乎周禮嗎,變成了周禮合乎規律嗎,再進一步,大順的現狀合乎規律嗎?
皇帝現在是沉浸在一片烈火烹油的盛世中,做出了他認為權衡之下利大于弊、但在在劉鈺看來自掘墳墓的選擇。
劉鈺則見縫插針,不錯過任何機會,往里面加了點料。
這一番義正辭嚴的對傳教士、羅馬教廷的怒噴,看上去影響最大的是歐洲,實則大順所受的影響一點也不小。
畢竟,哪怕不論思想,只看物質,歐洲亂起來,最終還是會通過白銀和外貿額,傳到大順頭上的。
啟蒙運動,或者叫天下破碎為國家,會塑造出一批的民族國家,高效運行的政權,將是大順走私和貿易的最強阻礙。
皇帝壓根不明白,是歐洲對大順貨物的需求,遏制了大順逐利的資本,對河南陜西山東湖北湖南等地的渴望,也就是皇帝設想的內外分治的基礎。
皇帝的設想,并沒有摸到規律,只是根據現狀、并把現狀當做永恒的一種設想。
這取決于現狀能保持多久,而不取決于他設計的有多精妙。對現狀越精妙,對未來就越不契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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