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順的改革,其實逼瘋了很多人。
孟松麓就是其中之一。
所以,他不是劉鈺一直在等待的、期待的銳氣的、熱情的、浪漫的、沖動的、改變世界的青年。
甚至他們這一整代人,都不是。
更不要說他們的上一代。
這不是他們這代人的使命。
他們這代人的使命,就是在迷茫、痛苦、扭曲中,為大順王朝的墓穴,挖下最后一抔土。然后做一個樣板,告訴天下人,“牧民”這條路,已經走不通了,最后的理想主義牧民者,只能去原始地區干點啥。
正如他們上代人的使命,是傳承明末的恐怖記憶,并通過言傳身教培養出最后一批對那個黑暗時代還有深刻印象的儒生。
最后一批對那個差點神州陸沉的時代印象深刻的儒生,對此時的大順而言,意義在于“我們愿意為避免那種黑暗再現,付出多大的代價?”
當代價可以被討論的時候,主動的變革才有可能。
他們的上一代人,和上上代人,給出了答案:我們為避免那種黑暗再臨,寧可承認三代之治是王霸并用。
浸潤宋儒數百年的讀書人,被神州陸沉的絕望感逼著承認三代之治是王霸并用…這是個非常非常沉重的代價。
沉重到,這個代價的等價物,可以是十二億畝土地的所有權、可以是幾千萬人口、可以是天下的六十萬生員、甚至可以是科舉制度。
在那個時代,儒生對王安石的態度,就能見端倪。
混亂時代,反對王安石的,都不是在說王安石,而是在用影射學,影射王陽明——以一人而易天下之學,于是天下崩潰,北宋亡大明亡,主要是反對王安石搞一家學問,用荊公新學改變天下思想。
混亂時代,支持王安石的,也都不辯經說王安石其實是王道,而是帶著王安石用申商之術壓根不是王道的默認,直言我們寧可選申商之術易天下之學、寧可全天下都用荊公新學的教材統一思想,也不想現在這樣。
換句話說,上代儒生中的激進派,寧可放棄王道、也幾乎等同于儒生放棄儒學作為可以接受的代價。
到孟松麓這一代,即便他們是經過言傳身教仍舊對明末危亡留有最深重的記憶,可終究那一切已經過去太久了。
曾經在國破族亡危機之下緊密團結的各派,在大順上升期,分裂了。
或者說,分裂的還不夠徹底,王道派還有霸道派的殘留、霸道派也有王道派的影子。
或者說,分裂的過于徹底,導致沒有殘留和影子的人,要么跑到了傳統那一邊、要么跑到了新實學這一邊。
以至于當初的變革派的正統繼承者,被夾在了中間,左右搖擺,渾身難受。
一會兒,王道涌上心頭,覺得大順這么做,有點不地道。
一會兒,霸道涌上心頭,覺得大順這么做,可也行。
搖搖擺擺,往前走也難受、往后退還難受、一動不動仍舊難受。可偏偏又不肯放下天下只管自己,恐有一股子道之所在雖千萬人吾往矣的精神頭卻不知道道在哪。
這要是不瘋,才不正常。
結果就是劉鈺經常嘲諷他們,但真等到檀香山這樣的事情到眼前的時候,還非得找他們這群“不知道該往哪走的理想主義者”。
總體來說,權哲身比孟松麓幸福多了。
權哲身來松蘇轉了一圈,之前的痛苦都解了——合著恩師李星湖的擔憂,都他媽是杞人憂天啊?均田制瓦解、高利貸出現、土地交易,最終盡頭這不就是松蘇?那擔憂什么呢?
畢竟,朝鮮國的儒生,沒有思考“天下”的資格,只需要考慮自己國家的那點事就行。它可以做天下的一部分,但不可以去定義什么是天下。
天下不是國家,又是國家。
天下是一致的道德。
天下是具體的所有制。
天下是主流的宗教。
天下是具體的生活方式。
所以,實質上,松蘇模式,某種程度,算是“亡天下”的。
但難受之處在于,這種“亡天下”,似乎并不差。
這個區別,其實朝鮮國的儒生也明白。只不過批判的武器代替不了武器的批判,當大順的軍艦開到釜山之后,朝鮮國的儒生,其實已經喪失了談論或者定義“天下”二字的資格。
通過歷史上的一個小片段,就能大致去理解,天下、國家、朝代之間的區別。
大明萬歷二年,朝鮮國貢使團來大明朝貢,恰逢王陽明從祀孔廟這件事。
朝鮮貢使團的書狀官許篈,對于王陽明、王安石從祀孔廟的事,大為不滿,他認為大明已經亡天下了。
邪說橫流,禽獸逼人。彝倫將至于滅絕,國家將至于淪亡…名為中國,而其實無異于達子。
簡而言之,如果不把王安石從孔廟里扔出去、如果繼續讓王陽明進孔廟,在朝鮮人看來,中國人就變成達子了,他們才是中國。
所以,如今,當大順強迫朝鮮開埠的時候,朝鮮國很多儒生,就認定大順是“蠻夷”了。
劉鈺不懂儒學,也不會辯經。
但他可以指著朝鮮國的鼻子諷刺,說他們和錫蘭國更像,沒人敢反駁。
因為大順的軍艦三天兩頭在朝鮮國周邊晃悠,于是朝鮮國內部,早就發起了一場自我避險的蚊子獄,最后得出了一個官方共識:其實大順是中國。
聽起來好像挺搞笑,大順起義軍、驅韃虜,而終有天下,是不是中國,難道還有疑問嗎?
現實就是在儒生界,真的有疑問。
然后等著大順下南洋、艦隊越造越多的時候,這個疑問在大順內部還可以存在,但在大順周邊是不準疑問的。
因為,內部是否有疑問,那是學派之爭,是影射顯學里的“管仲”到底仁不仁的爭論。小問題。
而在藩屬有疑問,這句話幾乎等同于跟天子說“吾欲取而代之”,或許未必是征服,但朝鮮王做天子,大順皇帝做藩臣的意思,肯定是有的。
可,正所謂,武器堵不住人的嘴。
劉鈺隨時可以指著朝鮮國的鼻子罵,說他們更像錫蘭,包括朝鮮王在內,沒有人敢正面說劉鈺純屬放屁,你們大順是達子,我們才是正統。
但私下里,是否這么想,那就難說了。
所以,這就是改革派儒生群體存在的意義——天下這個概念,如果不想瓦解,還是需要改革派儒生搞出一套全新的東西。
也所以,孟松麓很難受,很迷糊,很茫然,有點快要被逼瘋了,因為他們身上不止背著大順的核心省份,還背著整個天下,儒家的天下。連王安石、王陽明入孔廟,都涉及到是否是亡天下的爭論,況于此時大順進行的種種改革。
權哲身則覺得未來無限好,自己找到了救國之路,老師的擔憂看起來并無意義。他的老師選擇讓他們這些激進派跑到大順,也就證明他們已經放棄了那些扯犢子的爭論,故而學到手即可。
于是,當兩個人各懷心思喝到一定程度后,以箸擊節,唱了兩首古詩。
權哲身一丁點都沒有“多歧路、今安在”的困惑;一丁點也沒有拔劍四顧心茫然的迷茫。
卻唱了一曲李太白的名篇:
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盤珍饈直萬錢。
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劍四顧心茫然。
欲渡黃河冰塞川,將登太行雪滿山。
閑來垂釣坐溪上,忽復乘舟夢日邊。
行路難,行路難,多歧路,今安在。
長風破浪會有時,直掛云帆濟滄海…
拔劍四顧,茫然嗎?
一點不茫然。
松蘇的今天,就是朝鮮的明天。
多歧路,今安在?
將來怎么辦,迷茫嗎?
一點不迷茫。
興國公已經給他指明了道路,不要在山中看山,看不明白的。去遠處看看松蘇,才能明白松蘇到底是怎么回事。
至于路在哪?去南洋看看南洋的稻米、看看錫蘭的商埠、看看縱橫的商船,那些東西并沒有藏著,只要走過去就能看到。
于是剩下的,便只要看懂了之后,等一個機會。
一個長風破浪會有時、直掛云帆濟滄海的機會。
茫然無存,只余希望。
而看上去,仿佛即將離開長安城的張博望、仿佛即將離開洛陽城的班定遠、此時此刻理應豪情萬丈、彼時彼刻當須志在萬里的孟松麓。
按說正是該慢慢豪情,唱一曲乘風破浪。
然而卻是在酒后,失敗主義情緒滿滿。
自己拔劍四顧,心態茫然。
自己迷迷糊糊,歧路在前,不知去從。
于是唱到:
飛雪斷道冰成梁,侯家熾炭雕玉房。
蟠龍吐耀虎喙張,熊蹲豹擲爭低昂。
攢巒叢崿射朱光,丹霞翠霧飄奇香。
美人四向回明珰,雪山冰谷晞太陽。
星躔奔走不得止,奄忽雙燕棲虹梁。
風臺露榭生光飾,死灰棄置參與商。
盛時一去貴反賤,桃笙葵扇安可常?
日月星辰的運行自有規律永不停息,自然規律又豈是盛夏必需的桃席與蒲扇所能阻擋?
自己跟著先生折騰了許久,曾經激情滿滿,到頭來連老師自己都放棄了淮南的嘗試,不得不向松蘇體系妥協。
這世間,經濟運行、土地歸屬、人民窮富,或許真的有規律可循。可這些規律,卻不是自己能掌握的。
自己學派的這些人,在淮南折騰了這么久,最終就像是那試圖留住夏天的桃笙葵扇。
當夏天過去,葵扇還有何用?
自己這些人,被劉鈺找到去檀香山的原因,竟然是因為檀香山比較原始,所以自己學派的這一套,在其看來才有可能成功。還說松蘇的學問太先進了,在那種原始地方水土不服…
天行有常,四季變化,自己自小學的這一切、自小篤信的東西,到底是天道?
還是只不過葵扇,只是恰恰處在夏天。而現在,夏天要過去了?
或者只不過是炭灰,只是恰恰在冬天。而現在,冬天要過去了?
死灰棄置參與商…自己所篤信的、所研讀的,是不是在將來的某天,也會被棄至參商?天下越富庶,天下越要亡,這種隱藏在內心的苦悶,無處發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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