排除掉想給皇權當狗制度化這個整體訴求外,剩下的訴求,那就各不相同了。
如果,把這種軍事貴族和對外商人形成的利益集團,定義為大順特色的財閥集團的話,大概有這么幾大財閥集團。
而這極大財閥集團的各自訴求,正是劉鈺想要聽到的具體內容,而不是籠統的當狗制度化這種。
這些各自利益息息相關的訴求,非常“巧合”的與大順即將參與對外戰爭的外交態度契合。
當劉鈺一一聽完他們各自利益集團的訴求之后,心里也就有數了。基本上可以確定,大順的戰爭機器,可以開動了。
先表達訴求的,正是與劉鈺寫信給程廷祚,讓他們學派出人去檀香山這件事息息相關的鯨海壟斷特權公司。
也就是涉及到開戰之后,對俄外交政策息息相關的鯨海壟斷特權公司。
他們的訴求,倒是非常有意思。
就倆訴求。
一個是在檀香山建立一個補給基地,能夠提供他們在美洲東北海岸的捕鯨剝皮等活動的糧食所需。
另一個,就是希望朝廷能夠廢除漠北地區的貿易口岸,將與羅剎的陸路貿易全部轉移到黑龍江地區。
聽起來,似乎他們公司和羅剎人的毛皮商會是敵對的。
事實上也是。
但經過這些年的競爭,這種敵對的關系悄然改變,因為羅剎人在北極和美洲地區完全喪失了競爭資格。
劉鈺做鯨海節度使時候的諸多政策,使得大順領先于羅剎那邊許多年。
之后許多年的競爭中,羅剎人的海洋動物毛皮圈的競爭中,徹底失敗。
一部分“海盜”和“原住民起義”,摧毀了羅剎人在勘察加的造船據點后,大順的鯨海毛皮公司已經全然拿到了控制權。
正如當初大順下南洋,打荷蘭,是為了讓荷蘭與大順有合作基礎一樣。
鯨海地區的諸多事,也是一樣的邏輯。
羅剎人徹底失去了極寒區的毛皮主導權后,大順的鯨海毛皮公司與羅剎毛皮商人的關系,就有了合作的基礎。
當然,如果他們沒有失去極寒區的主導權,這種合作也就無從談起,而是不死不休的敵人。一如拿下南洋之后的大順與荷蘭,比之未下南洋之前的大順與荷蘭。
簡言之,之前劉鈺為了禍水西引,放下了一部分好處,試圖讓瑞典、羅剎、和大順三方合力,直接帶東方貨物進波羅的海,為此還掐死了丹麥東印度公司。
也開辟了從松江直接到彼得堡的貿易航線,使得羅剎的宮廷和貴族,拋開了羅剎的商人,壟斷了羅剎國的茶葉、大黃等貿易。
對大順來說,這件事無非也就是茶葉走貝加爾湖的貿易線,還是走海運貿易線的區別。
而對羅剎來說,則是內部的一次分贓洗牌。
即,女沙皇和一部分新貴族,搶走了控制貝加爾貿易線的大黃、茶葉利潤。
羅剎國的茶葉、大黃和絲綢業中心,不再是貝加爾湖畔的伊爾庫茨克。
而是轉移到了彼得堡。
對大順來說,自然是有好處的。
羅剎人向西的興趣,全面壓到了向東的興趣,羅剎貴族內部完成了一次洗牌。
伴隨著鯨海貿易公司在極寒地區的競爭獲勝,使得東進商人徹底放棄了東進到美洲的想法。
以羅剎此時的國家力量,無法支撐這種規模的擴張。
只能依靠分散的商人力量。
但分散的商人力量,無法競爭過無論是資本,距離、補給、海員都占優勢的大順。
現在,矛盾反拋給了大順內部。
海邊的海龍皮、海狗皮之類,羅剎人已經沒有機會了,大順的資本集團已經在美洲西北海岸建立了幾個貿易點。
并且學習了羅剎人的通古斯哥薩克、韃靼哥薩克、佛教哥薩克、穆教哥薩克的做法,拉攏了不少的當地土著。
師夷長技以制夷了,屬于是。
但,海龍皮之類的拿不到,西伯利亞地區的其余毛皮,他們總是能拿到的。
拿到之后,原本歷史上是走恰克圖貿易,畢竟中國這邊吃下了大部分的低端毛皮,在那里換茶葉。
現在,這批人依舊還是在貝加爾地區進行貿易。
這就讓鯨海貿易公司很不爽了。
因為,這些毛皮,鯨海的壟斷公司也可以收購啊。
羅剎人處理毛皮的技術很差,所以利潤極高。
但現在,從羅剎人手里收毛皮、再運到富庶區賣掉的利潤,被走蒙古線的晉商集團所占了。
松江這邊的資本集團當然很不爽。
鯨海壟斷公司當然要吃現有的利潤,可是對貝加爾地區的利潤也想要,覺得不如把黑龍江江江口開埠,讓羅剎人的貨,走更方便的水運,在黑龍江江的江口進行交易。
原本肯定是不行的,因為這涉及到羅剎人那邊。
羅剎人之前肯定是愿意在貝加爾地區交易的,因為單向貿易不賺錢。
把毛皮運到貝加爾湖,在貝加爾湖換取茶葉大黃,這一來一回,才是真正的賺錢。
否則就像是大順的一些商船一樣,欲當“買辦”而不得,如果不把白銀看成貨物而是看成貨幣的話,理論上始終只有一半的利。
但現在,當初劉鈺在彼得堡參與政變的效果,也顯現出來。
拉瑞典和羅剎人入伙的結果,就是海運戰勝了陸運;羅剎內部貴族利益完成了一次洗牌。
羅剎新的海貿利益集團開始主動限制貝加爾地區的茶葉大黃貿易,因為新人換舊人,現在掌握茶葉大黃利潤的是彼得堡新貴而不是老莫斯科的那群人。
理論上,那些羅剎國的毛皮商人,只能賣單趟了,因為他們拿不到大黃和茶葉貿易的經營權了。
后臺貴族內部失敗,羅剎商人階層的力量也脆弱的一逼。
這就使得松蘇資本集團的鯨海貿易公司,看到了搬倒晉商從羅剎人那里拿毛皮的機會,讓他們公司徹底壟斷整個北亞、西北美地區毛皮貿易的機會。
不過,這些人也是懂說話的藝術的。
給出的訴求理由,字字句句,都是為朝廷著想。
第一個理由,說對蒙古的貿易是不能停的,這一點是必然的。而蒙古那些人,也需要茶葉、大黃等。
所以,不可能監管茶葉、大黃之類的走向。畢竟,去蒙古那邊貿易,和與羅剎人在貝加爾湖貿易,走的是一條線。
這就有了“走私猖獗、致使朝廷少得關稅”的問題。
所以,鯨海貿易公司,為朝廷著想、為陛下的關稅銀著想、為國庫著想,認為應該取消在貝加爾湖地區的貿易口岸。
其二呢,就是蒙古地區,歷來都是朝廷北方大患。
如今雖有控制,但在那里開放貿易,必使得羅剎人與蒙古漠北諸部的聯絡加深。
日后或為禍患。
相反,若把貿易口岸挪到黑龍江河道區,則對朝廷大為有利。
因為本身,當初在黑龍江上游北部支流,就建立過貿易口岸,只是這些年兩個口岸一起開,那邊始終有走私等情況,使得這邊的貿易口岸并沒有起到非常良好的以商業促進移民的效果。
當然,這也是因為鯨海貿易公司在海洋動物毛皮競爭中,大獲全勝,實質上使得黑龍江江口這個當初允許羅剎人經此沿河向西運輸毛皮的意義消失了。
如果能夠關閉漠北蒙古地區的口岸,轉而將羅剎國的低端毛皮貿易,全部轉移到黑龍江的貿易口岸,那么有助于一些本朝移民過去的百姓,沿江形成村鎮,供給商旅飲食。
最終聚集成落,而得移民實邊之效。
否則,誰肯跑那么遠去居住。
此正符合朝廷移民實邊之大計。
而漠北蒙古區,移民純粹扯淡,那破地方著實沒人愿意去,而且頗為不便,實在不如密布黑龍江流域的邊疆區更現實。
其三點呢,就是這樣可以徹底切斷走漠北線的大黃、茶葉走私。
切斷了大黃茶葉的走私,也就使得羅剎人向東并無太多利益。畢竟只靠那點毛皮,若沒有大黃茶葉的走私,利潤肯定下降。
而利潤下降,就更沒有動力向東發展了。
海運的巨大利益,已經讓羅剎人嘗到了甜頭,這也促使他們更加有志于向西,則于朝廷實有大利。
雖然…雖然其實他們的本源想法,還是眼紅晉商拿到了羅剎人的西伯利亞毛皮貿易利潤。
雖然…雖然其實他們的本源想法,是想著把這些毛皮利潤,拿到自己手里。
但是,并不代表他們這些“都是站在朝廷、社稷角度”的訴求,沒有道理。
不管是站在羅剎西進、東擴的角度;還是站在大順不可能在漠北地區完成移民同化、相反黑龍江地區大有可能的角度;亦或者商業交流帶來蒙古漠北部與羅剎的聯絡等等原因。
確實都是有道理的。
斬斷大黃和茶葉走私,也就使得東進的利潤降低;本身極寒地區的毛皮利潤,也已經被鯨海公司搶到。
實質上,這也確實極大地影響了羅剎商人集團向東的興趣,利潤逐年降低,沒利潤可賺實無興趣跑這么遠。
現在大順主動拉羅剎入海運貿易群,效果逐年顯現,北部邊疆區的態勢,越發有利于大順。
劉鈺聽完這個群體的訴求,心中暗笑,心想果然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這些商人也終于學會“心中求利、嘴上言大義”了。
這可是件好事。
證明這些商人日漸成熟,至少在嘴上,貫徹著對外商人是有利國家的性質。
不管他們真正是怎么想的,關鍵是掌握了這一套話術,并且理解了“經書”的內涵,說的話能夠把個人之利、國家之義統一起來,證明他們至少有了成為一支政治力量的基礎。
想要成為一支政治力量,或者登上政治舞臺,哪怕是以附庸的身份登上政治舞臺,固然需要有錢、有勢,但終究嘴上還是要“講政治”的。
甭管講的這些東西是真是假,至少能自圓其說,能說出個子午卯酉,能說的大義凜然而不是簡單的商人重利,那便是邁出了關鍵的一步。
沒錯,他們就是想把晉商的西伯利亞毛皮利潤拿到手里,真的就是眼紅。
但,嘴上必須說,這是為了社稷、為了江山、為了國家、為了朝廷。
劉鈺對這個訴求還是很滿意的,很是贊許了幾句,覺得開了個好頭,打了個樣,真的明白名為經濟學的新經書是到底是怎么用的了。
便又挨著詢問了做西洋貿易的、做棉布貿易的、做法國那邊人參皮貨貿易的這幾個財團的訴求,判斷著大順這臺戰爭機器開動起來后,這些資本集團的支持度能有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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