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種畸形的進出口貿易,肯定不能說是單向的。要較真的話,那江蘇等地種大米的百姓還受到朝鮮稻米沖擊的影響了呢。
但問題不在于是否受到了影響。
問題在于,受到影響的這些人,是否能夠影響大順的貿易政策。
因為朝鮮的貿易政策,是不能自主的,尤其是邊境采參殺人事件之后,擴大開埠,主動權已經完全在大順手里了。
雖然朝鮮國內部已經迸發出了一些思潮,認為大順對朝鮮,由“王道”轉為了“霸道”,實際上大順已經從夏變夷了。因為只有夷狄才只用霸道不用王道。
然而,大順的核心力量在京城,京城的駐軍、官員、勛貴、統治核心集團,是靠財政收入支撐的。
更深入的白銀貨幣化改革之后,發下來的是錢。
發糧食,希望糧食越貴越好。
發錢,自然希望糧食越便宜越好。
真正的政治核心的這群人,并不覺得糧食降價是件太壞的事,那這件事也就這樣了。
總歸,朝鮮國其實最終也接受了這種結果,并且因為朝鮮國特殊的賦稅制度、財政收入來源,使得朝鮮國王室,也最終認可了這種畸形的進出口貿易,甚至從中得到了一定的利益。
朝鮮國,自稱小中華。
諸如兩班制度、種姓身份、奴婢制度、門閥制度等,沒看出來哪里中、哪里華了。
但朝鮮國有一點,倒是很符合,那就是朝鮮國的稅收制度,真的很符合黃宗羲通過總結歷朝稅制改革而提出的“黃宗羲定律”。
黃宗羲定律,簡言之,稅越改越多,底層越來越苦。
理論上是從甲稅、乙賦,合并改成丙稅。現實是改成丙稅之后,甲稅乙賦都保留著——比如王夫之吐槽的一條鞭法,說好了是把過去的幾股繩擰成一條鞭,結果變成了幾股繩還在又加了一條鞭。
理論上,一些特殊稅種,在特殊情況下要征收,一旦特殊情況過去就該取締。然而現實是——比如經典的滿清竊據天下后,繼續征收“為了收復遼地、擊敗東虜而加”的遼餉。
理論上,甭管按照人頭征稅是否合理,但按照人頭和勞動力征稅,總能保證朝廷的財政支出。然而現實是——按照人頭征稅,必然導致擁有奴婢的官僚貴族,隱瞞人口;朝廷按照人頭征稅,那么一些人就選擇投效貴族官僚;最后這些稅全落在了最底層的百姓頭上。
這黃宗羲定律在朝鮮國可是演了個全套。
甚至這還不過癮,還加上了朝鮮國特色的“青苗法”,還谷制。
簡單來說,所謂還谷制,就是變種青苗法,朝廷放稻米給百姓,然后用利息收入支撐官僚和王室消費。
不貸也得貸。
基層搞增收。
這種情況下,朝鮮朝廷也發現,哎,放高利貸給百姓,搞還谷制收那么點利息;為什么不把稻米賣給大順,從大順進口棉布之類內部銷售,再賺一筆呢?
加之劉鈺搞對外貿易,尤其是對周邊國家的對外貿易,素來猥瑣,從來都是主動幫對面建立海關、允許對面征收一定的關稅的。
對日本如此,對朝鮮也是如此。
主動讓對面征收關稅,只是稅率不高,恰好能把其本土產業壓死,還又能讓對面的朝廷保持一定的財政收入,從而對內鎮壓,順帶增加他們對關稅的依賴。
日本是幕府拿著關稅,美滋滋,幫著大順壓制各路諸侯,做大順的守土官長。
朝鮮則因為情況特殊,還谷制和黃宗羲定律下的稅制,都使得朝廷王朝手里的稻米是最多的。
以及伴隨著朝鮮內部的變革,允許邊遠地方用土貢代替稻米。
這就使得朝鮮王朝,在經濟意義上,蛻變為大順資本集團控制的朝鮮貿易公司。
朝廷收稅、放貸、收谷、收土貢;然后朝鮮的朝廷,再把這些米、人參、鹿茸等,賣給大順,換取大順的棉布絲綢瓷器鐵器書籍;再把大順的這些棉布鐵器手工業品,在內部換更多的米。
朝鮮朝廷也不是沒考慮過抗爭,比如下達過禁奢令,希望扭轉風氣,從而禁止大順的棉布、綢緞在朝鮮的流通。
劉鈺做的反擊也非常簡單。
搜集了許多前朝隆慶年間被禁毀的《皇明通紀》,補貼刊行,往朝鮮運。
這里面就涉及到一個合法性問題了。
按照明朝開國之初和《皇明通紀》的說法,李成桂是權奸李仁任之子,其父子二人連弒四君,妥妥的得國不正。
本身朝鮮王繼位就有點問題,他哥喝了口他的人參湯,嘎一下就死了,兄終弟及。
本來就扣個“弒君”的帽子。
追到祖上,說李成桂就是李仁任的兒子,父子二人弒君成癮,朝鮮王室自然是扛不住了。怎么,這次你哥死,這屬于是家族特色唄?
這李昑因為他的親媽出身低,連士大夫讀《史記》的時候,一句“爾母、婢也”都能暴跳如雷,搞文字獄,況于這事兒。
最終,大順這邊嚴禁一些“藩屬驚詫”的史書出口,海關嚴查。
禮政府表示這史書寫的不對,前朝隆慶年間就被禁了,李仁任其實不是李成桂的爹,我們修的《明史》不采取這個說法。
條件嘛,是朝鮮那邊,放開禁奢令,大順的出口品在海關納稅之后,不再繳納其余的厘稅官銀在內部通行無阻。
同文化圈還是有同文化圈的好處,能準確摸到文化圈內的著手點。
西方勢力要搞的話,就很難摸到這個點,最起碼短時間內不會找到這個點。
這主意當然不是劉鈺這種非大順人想出來的,自有其身邊真正的大順人給出主意。
結果就是朝鮮搞了一波文字獄。
朝鮮的士大夫階層本來就內斗的厲害,黨爭嚴重,借機搞了一波政敵,百十來個腦袋落地之后,改革派全面失敗,被殺了一批流放一批,保守派和反動派全面掌權。
而這場朝鮮的蚊子獄,也直接造成了后續朝鮮國的一系列嚴重問題,更直接影響了大順對藩屬“郡縣化”問題的最終決策。
因為…蚊子獄處置、流放的這些人,都認字,而且都認識漢字。
官又做不了,又都識字且是政治斗爭的失敗者——政治斗爭的失敗者,恰恰證明他們有資格參與政治——所以這群識字的人會干什么呢?
準備回鄉找家人的搭車人,在仁川逗留的兩天時間里,并未感覺到有甚么不適應的地方。
一群人賣貨。
一群人買貨。
說的是朝廷官話,用的是發行的紙幣。
他又不是做生意的,也不能親身感受為什么高利潤的“高麗三寶”,實際上是普通商人所不能染指的。但腦子稍微一想也就知道,這種好東西,能做這種買賣的,不管是朝鮮那邊,還是大順這邊,肯定都是門路特別寬的。
看了一看,發現倒是和三江口、通江子、營口之類的地方,沒什么太大區別,都是買賣貨物,也絲毫看不出什么異國風光,便覺無趣。
自等了兩日,這邊的船客上船,便往松江府而去。
他隔壁吊床上那個做魚膠生意的小販已經下船了,仁川這邊也沒有人再買這個吊床鋪,但這個吊床卻沒空多久。
從仁川起航第二天上午,客船就遇到了點事。
結果他去甲板上透氣的時候,正趕上遠處發現了幾個人飄在小船上,顯然是發生了海難。
他就幫忙搭了把手,救上來幾個人。
客船這邊的人,詢問之后確定都會說漢語,不是朝鮮人之后,就收了這些人的錢,給安排到了船上。
歸鄉人旁邊空出來的那張吊床,也就住進來一個人。
二十歲出頭的年紀,操著一口稍微有點古怪的膠遼官話。
簡短的交流之后,這人自稱自己姓趙,山東省登州府人士,跟隨商船往朝鮮做生意。結果遇到了海難,幸好得這艘船搭救。
再多聊下去,這個自稱姓趙的便不說話,看樣子不是太想說話,歸鄉人也就沒再多問。
唯獨聽著這個人也姓趙,心想這倒也是緣分,因為他也姓趙,名叫立本,很尋常的一個鹽工的名字。
想著這人顯然是個商人,又是登州府那邊的人。
雖說萍水相逢是個緣分,而同姓雖然也是緣分但姓趙的人多了去了,兩個人日后也沒見面的機會了。對面又是個悶葫蘆,幾句話憋不出來個屁,看起來也不愿意和人說話,也沒什么可聊的。
只當是自己歸鄉途中遇到的一件小事,順手為之,日后各走各的路,誰也不認得誰。
他此時自是想不到,不久之后他回到家鄉尋找弟弟老婆孩子的時候,與這個人還會再次相遇,甚至還要同行好一段時間。
直到那時候,他才知道,這個人其實并不姓趙,甚至不是大順人氏。
而是朝鮮國的人,姓權,叫權哲身。
這個人在原本歷史上,也算是朝鮮國族歷史中一個承前啟后的人物。甚至可以說,后續韓國的基督教泛濫、士大夫階層拒絕西學、基督教在半島底層全面發展開來,都和他有一定的關系。
這倒不是說他是個多虔誠的基督徒,恰恰相反,他是個正宗儒學弟子、兩班貴族、朝鮮國開實學先河的李瀷李星湖的關門弟子。
星湖學派左派的核心人物——星湖左派著眼的是朝鮮因為商品經濟發展而舊制度瓦解、土地兼并民不聊生的農村,但實在找不到路了,最終走向了“以耶補儒”,希望重建道德建設道德天國三代之治的路。
他們嘗試過改革和救亡圖存,嘗試過破朱子而立新學,但結果卻是真的找不到路了,最終在以耶補儒的過程中反被同化——路是有的,破而后立,砸碎舊的一切,立起新的普遍適用的東西,才能將民族的,變成世界的;再把世界的,包裝成傳統的;最后世界的,才會是民族的——比如普遍適用的科學原理,正因為是世界的,所以才會在很長一段時間被打上思想鋼印,被認為那是西方民族的。
但顯然,大順作為文化母國和文明母國,有這個機會,比如引領普遍適用的工業時代物質基礎的新文化,然后民族的才能是世界的,因為那本身就是世界的但卻是民族引領的。
比如劉鈺搞鹽政改革的如皋之會,其原因就是劉鈺覺得物質基礎已經開始鋪開了,上層建筑要跟進。因為江蘇改革之后的經濟基礎,很快就會把全世界都卷進這個新的體系之中,一切都會以江蘇不斷發展的工業化為模板,而以這個模板搞出來的上層建筑,才能是民族的、并且是世界的。
然而朝鮮顯然是沒有這個機會的。
而也正是因為權哲身這群星湖激進派,儒學底子過于好,又是李星湖的關門弟子聰慧絕倫,可經濟基礎又不可能讓他脫離時代的局限性。
所以他搞的以耶補儒、反朱子理學、以及才學甚高名聲甚響亮,傳播甚廣。
這就直接給了黨爭嚴重的政敵一個白送的打擊借口。
政治斗爭嘛,難道真在乎信仰傳播?在政敵看來,基督教不可怕,怕的是借用這個口子,搞儒學改革,最終掌握話語權而掌權,那才可怕。權哲身等人跳的這么高,簡直就是白送的機會,直接導致了朝鮮的實學改革斷絕、西學傳播毀滅。
這也是為什么明明是禁天主教,但最終結局卻是基督教沒被禁絕瘋狂蔓延;但實學科學全部被滅的原因——政敵在乎的真的不是上帝天主昊天孔孟,在乎的是黨爭,士大夫為了不碰一身屎,肯定不去碰西學實學了。
而底層傳播…誰在乎?
黨爭而已。
禁教沒禁教,反倒把實學科學禁了,這也可謂是士大夫黨爭特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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