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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六八章 惡龍殘影(七)

  這些蕩商和士紳對劉鈺當初說的話,可是記得清清楚楚。

  他只要廢鹽墾荒,至于草蕩產權那些亂七八糟的事,他根本不想管。

  當初劉鈺說這句話,就是表達自己的態度。

  但現在,鬧成這樣了,這些蕩商真的怕無法收場了。

  因為,他們怕真把劉鈺逼急了,還有個更大的罪名在他們頭頂上等著呢。

  這個罪名可是比私自煎鹽大得多,只是一般情況下各地地方官都在和稀泥,根本不敢按照法律處置,怕鬧出來大事。

  這草蕩田的所有權,從始至終既沒有在鹽戶身上,也沒有在蕩商手里。

  私下交易,直接安個盜賣官田罪的名頭,那也是一點不冤。

  地方官當然是不敢真的按照法律辦,敢辦的話根本坐不穩,稍微鬧點動靜,就得滾蛋。

  可這些蕩商覺得,劉鈺可不一樣啊。

  他手里還帶著軍隊呢,而且他早就說了,他只要廢鹽墾荒,覺得草蕩產權那些事純粹是雞毛炒韭菜,亂七八糟的屁事而已。

  只怕鬧來鬧去、鬧來鬧去,竟把這位沙場上打出來的國公惹惱了,直接帶兵強行收田。

  盜賣官田,按律抄沒家產、田地歸官。

  當然,買的、賣的都是盜賣官田罪。

  可那些賣蕩的已經一無所有了,大不了扔去南洋種植園流放。

  自己這些買田的蕩商,真要是抄沒家產、田地歸官,那可就欲哭無淚了。

  至于劉鈺敢不敢這么干,現在看來,場商擔心恐怕是真的敢。

  之前剛才淮北殺了許多人,真要是惹得興起,就強行執行國法,收回國有產權的草蕩,宣布之前所有的買賣都觸犯了盜賣官田罪,把所有蕩商全都抓起來,大不了再給那些鹽戶一點甜頭,現在看來真不是沒有可能。

  更讓場商難受的,是現在大量的生員涌過來。

  支持墾荒的、反對墾荒的,兩邊都在瘋狂寫小作文。

  全都在利用各自背后的關系、資源,煽動情緒,用春秋筆法描寫這些鹽戶的生活。

  使得鹽戶的生活,在安樂無憂與宛若地獄之間,來回橫跳。

  墾荒派筆下的鹽戶,感覺明天就要死了,但凡有點本事絕對不想去割草煮鹽攤灰。

  而反墾荒派筆下的鹽戶,對生活是充滿希望的,只是不滿于場商的盤剝。

  生員鬧的越來越大,這些蕩商感覺味兒越來越不對。

  現在,不管是支持墾荒的,還是反對墾荒的,矛頭逐漸全都指向了他們這些場商蕩商。

  支持墾荒的,說這些蕩商場商違背國法,就該直接按照盜賣官田罪,沒收全部蕩田,國家直接出租給墾荒公司直接墾荒。

  反對墾荒的,則也說這些蕩商為富不仁,用盡手段侵吞那些草蕩,以至于鹽戶生活日苦,就應該把這些蕩商的草蕩都收回,均分草蕩,固定身份煮鹽,非灶戶不得有蕩。

  反正沒有一種說法,支持蕩商場商直接拿錢走人。

  而且,市井間的態度和傳聞,對這些場商蕩主也相當的不利。

  有謠言說,這些場商一開始就想要賣草蕩,故意鼓動他們草蕩里的鹽丁鬧事,以求漲價。到時候,鬧事的是鹽丁,拿錢的是他們。

  還有謠言說,這些場商欺騙了墾荒公司,因為墾荒公司的人根本不知道這些鹽丁草蕩地有多復雜,見著有契就給了錢。結果現在鹽丁鬧將起來,墾荒公司要求這些場商退錢,場商拒絕退錢。

  這樣的謠言,自有謠言傳播的基礎,場商壓榨鹽丁鹽戶這都是明擺著的事。

  但這些場商自己也是“有苦衷”的,明明是劉鈺嚇唬他們,要給他們安一個“私煎”的罪名,他們害怕這罪名落實被抄家,不得不主動自愿賣蕩。

  現在揚州來的那些生員,也都把矛頭指向了他們。

  場商們知道,自己顯然已經被揚州那些引商、總承包商拋棄了,現在已經成為了眾矢之的。

  唯一一個表示要按契約辦事的劉鈺,在場商看來,很可能只是因為覺得這樣比較方便,契約堆積在一起好處理,免得那么多麻煩事,畢竟他說他的目的就是廢鹽墾荒。

  誰知道到時候鬧得不可開交,這位能不能一掃過去的態度,直接選擇軍隊開進收田歸官?

  現在兩邊全都高舉著“大義”旗幟,都假裝在關心鹽戶的生存狀況。

  雖然都是在假裝關心,但這種假裝之下,使得兩面的人都覺得讓場商出血是最合理的。

  如今的場商也分為兩種。

  所謂場商,就是負責把鹽從鹽戶手里收上來,然后再和揚州的鹽引商人交易的。

  萬歷四十五年后,政府徹底退出了食鹽業,從生產到官倉再到轉運,全部放手。

  一部分場商并沒有侵占草蕩,他們只是包這一片的產鹽區。所有鹽戶產的鹽,只能在固定的地方交易。

  他們賺錢的辦法,也沒有那么麻煩,又是去占草蕩什么的,犯不著。

  二百斤一桶的鹽,自己做個230斤的桶,鹽戶來賣鹽,裝滿桶,就說這一桶就是200斤。不賣?不賣喝西北風?去別的地方賣就是賣私鹽,今天敢賣私鹽,明天就被抓。

  隨隨便便一弄,就白白得了大約10的鹽,隨手一賣,那還不財源滾滾?

  還有一部分場商,則是侵占草蕩。

  依靠給鹽戶貸款之類,很快讓鹽戶破產,然后把草蕩收歸自己所有,再雇傭一些便宜的鹽丁來煮私鹽,靠那些破產依附他們的鹽戶完成官面上的產量。

  現在麻煩的主要就是后者。

  前者其實好說,因為很多場商見勢不對,早就來找過劉鈺,表示希望投誠了。

  因為不管是恢復原本的鹽戶草蕩、官方收鹽政策;亦或是搞淮北大規模曬鹽場的政策。

  他們這些場商存在的意義都不大了。

  可能一開始還會觀望一下,等到揚州這邊棄車保帥,提出了均分草蕩、制民恒產的政策后,這些場商就明白他們是棄子了。

  只要淮南還產鹽,那么揚州運商引商就還能賺到錢。

  但要是朝廷收鹽到官倉,控制食鹽的生產,那場商還有什么價值?或者朝廷搞大型的曬鹽場,難道還要脫褲子放屁,再讓這些場商倒手賣一遍?

  是以這些場商已經和劉鈺暗通款曲,一來是希望建立曬鹽場的時候給他們留些股份;二來是希望劉鈺不要徹查他們坑蒙拐騙、大桶換小桶的把戲。

  以前他們還能挾資自重,認為自己的資本豐厚,朝廷根本沒錢官方收鹽、一年周轉大幾百萬兩白銀。

  所以很多時候朝廷對他們的所作所為,也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現在情況大為不同,能取代他們的可有不少勢力,這時候不趕緊全身而退,難道留下和和揚州引商一起等死?

  只不過,他們也和那些侵占草蕩的場商一樣,這一次也被推向了風口浪尖。

  現在大家都在假裝關心鹽戶的生存狀況,那么鹽戶的生存狀況這么悲慘,誰該負責?

  本來揚州那邊就準備棄軍保帥。再者無論是支持均分草蕩的、還是支持墾荒的,有一個前提就是,鹽戶的生存狀況堪憂,必須要做出改變了。

  這反正是找不到朝廷奇葩的鹽政政策,畢竟隔了好幾層;也找不到引商運商,他們也不和鹽戶直接交易。

  也不好說是朝廷政策有問題,那最后只能全落在場商頭上了唄。

  當然落得一點也不冤。

  用比規格大的大桶收鹽,無償奪取鹽戶產的鹽,這不是假的。

  放高利貸給鹽戶,賣鹽的時候直接用鹽低價抵押為利息,這也不是假的。

  侵占無主草蕩,禁止鹽戶過去割草,這還不是假的。

  場商們怕就拍,揚州那邊把揚州運商引商打扮成一朵白蓮花,把鹽政改革的所有問題都退到場商上。

  最后得出一個結論:只要均分草蕩,朝廷直接收鹽,取代場商的位置,那么淮南鹽業完全不需要改革鹽引制。

  而場商正可以作為鹽戶、百姓憤怒的宣泄口。

  也算是給朝廷一個交代。

  這些場商感覺到了巨大的、可能是被可以挑唆起來的輿論和自身的危機,終于學會了斷尾求生。

  再不斷尾,看這架勢,數百生員非要把自己這些人吃了不可。而且每個人身上都一屁股屎,坑蒙拐騙、克扣放貸、兜售私鹽,誰經得起查啊。

  一些場商費盡心思,見到了劉鈺后,主動提出了“鹽戶無業,我等也于心不忍,愿讓出部分草蕩,由他們贖買回去”。

  與此同時,江蘇節度使林敏,正在看那些做卷堂文的生員寫的文章,一邊看一邊搖頭。

  尤其是看到承載了他們訴求的,更是無奈苦笑。

  這篇中,把淮南鹽政的所有問題,全都歸結為場商的存在。

  為什么官鹽國課越來越少,私鹽如此猖獗?那些私鹽都是哪里來的?

  因為場商壓榨鹽戶,所以鹽戶如果不偷偷去賣私鹽,那么是無法維持生存的。

  場商壓低價格,鹽戶就在鹽里摻沙子之類,反正只看桶。

  官鹽都是些劣質品,而鹽戶私煎的好鹽,都在走私圈子里。

  而且鹽戶的鹽要是不偷著賣私鹽,是要被場商盤剝死的,是以私鹽屢禁不止。

  為什么鹽戶的日子過得如此悲慘?因為那些場商壓榨鹽戶,各種例子舉了一堆。

  然后,由此推出一個結論:

  只要取締場商,那么淮南鹽政完全就可以恢復巔峰狀態。

  首先,要把場商占據的草蕩,全部收回官有。

  其次,將所有的鹽丁、鹽戶統計一下,確保每一個煎鹽的人,擁有自己的草蕩。

  確定下來后,效仿分封制,讓草蕩永遠規定歸屬于某個鹽戶。

  然后再劃分許多鹽場,朝廷在各個鹽場建立倉庫。

  為了防止這些鹽戶受商人盤剝,朝廷應該主動承擔起收鹽的任務,同時還要按照一定數量的米糧等給予鹽戶,確保鹽戶不會因為糧價波動生計受到影響。

  在保證一定的米糧換取食鹽后,剩下的再用白銀支付。

  所有私自來到鹽區攜帶食鹽的,一旦被抓,通通絞死。

  鹽戶的鹽,只能賣給朝廷,如果抓到賣給別人,也要買鹽者同罪,絞。

  由朝廷在各個鹽場設立面向鹽戶的小額貸,以低息或者無息的方式,在鹽戶生計困難的時候,暫時借給鹽戶糧米,事后鹽戶以鹽償還。

  以十戶為一保、十保為一大保、五大保為一鄉,設置鄉學,教化鹽戶,使之鄰里和睦,勿生是非。

  以一鄉為準,以每次賣鹽所得之十一,至于鄉倉之內,以備災荒,或為鄉學西席之用。

  令各保、鄉互相監視,又私賣私鹽者,必要舉報。

  又令朝廷控制鹽價,勿使鹽戶多財而生雜心、亦勿使鹽戶無米而落窘迫。

  如此,五年之內,私鹽必亡,官鹽必大暢。

  十年之內,則鄰里和睦,教化有成。

  二十年內,鄉間平樂,可謂小康矣。

  百姓樂業,無生貧富之心;商賈不得占蕩,鹽戶亦無失蕩之虞。

  看完之后,林敏就一個感覺,這篇淮南鹽法,真的是晚生了四百年。

  這一套東西前朝不是沒試過,實踐證明,撐不到二十年就崩了。實際上既沒有出現鄰里和睦教化有成,也沒有出現鄉間平樂可謂小康。

  而且本朝也沒辦法發紙鈔,也取消了實物稅,手里能控制的只有白銀,這都是實打實的錢,可不是能像紙鈔一樣隨便印的。

  四百年過去,這些生員想到鹽政,還是只能往這邊想,也真的是讓林敏不知道該說什么好了。

  他親眼見到了淮北曬鹽場的效率,也見到了曬鹽場里終日不停抽鹵的蒸汽機。

  然而這些窩在揚州書院讀書的生員,卻還是在幻想著構建著他們心中的王道盛世。

  甚至于連百年前的徐光啟,都沒覺得要往回退,而是提出了要墾荒、曬鹽。一百年過去,這些生員所能想到的完美方法,竟然是往回退。

  可往回退…林敏心想,你們問過那些鹽戶,這是他們想要的嗎?

  但這一篇,還算是矬子里面拔大個,算是比較靠譜的了。

  剩下的那些,比這個不靠譜多了。

  但這些所有的靠譜的、不靠譜的鹽政改革的設想和請求,都有一個共同的特點:鹽引繼承制、總承包商制,并不是鹽政出現問題的原因。原因只是在場商,只需要消滅場商,即可解決淮南的所有問題。

  既不用墾荒,也不用廢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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