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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四八章 定性

  湖北鹽政,搞成商鞅立木,那是戰略勝利。搞成張儀欺楚,那就只是戰術勝利。

  在單純的鹽政一事上,兩種勝利,結果是一樣的。

  但對鹽之外的工商業,那就大為不同。

  史世用拿著骰盅來劉鈺這,轉述皇帝對于“坐莊”的認識。

  劉鈺則也希望史世用轉達一下,坐莊是靠抽紅來賺錢的,不是靠擺殺豬盤的。

  哪怕明瞪眼的事,皇帝是把蘇南當豬圈。

  但劉鈺希望皇帝明白,如今,還沒到生死存亡的時候,還沒到明末那種必須要用刀子收錢的時候,哪怕你心里當豬圈,也得有豬圈的規矩。

  這才是真正的坐莊。

  劉鈺的明面身份,是大順興國公。

  他只能負責把豬養大、養肥。

  殺豬的時候,豬起身反抗,還是要看豬的本事,難道指望他來拯救、刀下留豬?

  現在大順的鹽政改革,怎么定性?

  本質上,是私鹽泛濫、總承包商鹽引制度、以及萬歷四十五年定下的鹽業法權規矩,嚴重影響了大順的鹽稅收入。

  但是,大順需要展示給工商業看的“本質”,假裝是一場市場化的改革。

  哪怕,皇帝壓根不這么想、那么改革派大部分人的出發點都是為了鹽稅,但這不重要。

  重要的是讓那些工商業者這么想。

  大順是很別扭的國度。

  仍舊還是劉鈺在淮北搞得“明票暗引”一樣,如果完全放開票制,不搞暗引,那么大豪商壟斷鹽票就是合法的。

  更進一步,比英國更快一步取消鹽稅行不行,完全只在生產端收稅、朝廷不做任何的調控行不行?

  不行。

  因為英國四面都他媽是海,而且島就那么大,生產和運輸都能保證充分的競爭。

  而大順…就湖北來說,距離海邊,趕上從倫敦到布拉格了。全面放開,就現在的運輸能力、利息高度、周轉周期,五年就會出壟斷一省鹽業的大商人。

  一句話,英國東印度公司這樣的壟斷商業組織,在1857年工業革命之后解散,是正確的;而要是在1657年就解散,搞自由的散商制,誰都能去好望角以東,那能被荷蘭葡萄牙把屎都打出來,英國在東方貿易里就只配吃屎了。

  類似的情況,在大順更為明顯。

  這種極度別扭之下,劉鈺只能精心編織一個美妙的、虛幻的謊言。

  騙商人們不要老把錢往土地上扔呀,其實工商業也有規矩啦,不要怕,只要你在這規矩之內玩,工商業的這些票據什么的和地契一樣安全可靠。

  所以湖北鹽改要想不搞成張儀欺楚,就必須要給出明確的、且帶有漏洞的規矩。并且在這個規矩之內,在商言商,用商人的手段打死淮南鹽商。

  坐莊的,直接下場去賭,并且愿賭服輸。

  本身,這就是給大順工商業最大的面子,最有效的定心丸。

  他要讓大順的“沈萬三故事”,敗于商戰,而不是敗給皇權。

  至少,得假裝是這樣的。

  幾天后,由皇帝的骰子所引發的意見,已經秘密傳到了皇帝眼前。

  劉鈺在這封秘密奏疏上,用了殺人誅心四個字。

  希望皇帝在湖北鹽改過程中,搜集那些鹽商的不軌行為。但是,只要沒有違背規矩,就先不要處置。

  等著這邊勝利之后,再把這些東西公布出來。

  一來體現陛下之明察秋毫,早就知道你們玩這些臟手段。

  二來體現陛下之寬容大度,你們玩這些臟手段,朕卻跟你們玩明的。

  三來就是讓江蘇的商賈放心,只要在規矩內玩,就是安全的、有保障的。不再把錢老琢磨著投入土地,嘗試往工商業上多投一些吧。

  皇帝對劉鈺這封奏疏的批示,倒也簡單明了,主題就四個字。

  “此事在卿”。

  皇帝的意思就是說,這件事還是在劉鈺玩的好不好。

  因為,皇帝的目標不是守規矩,在他看來規矩并不是最高優先級。

  最高優先級,是兩淮鹽政改革、淮南墾荒退鹽。

  如果劉鈺玩的好,可以這么搞。

  如果劉鈺玩砸了,皇帝才不會管那些亂七八糟的規矩,會直接動用暴力機器,把淮南鹽商拔掉。

  因為,淮南鹽商,已經沒有存在的價值了。

  不管是戰爭價值,還是緊急借債價值,都沒了。

  對皇帝來說,對他的統治無價值的大肥豬,就可以直接宰了。

  劉鈺這么搞,若能搞成,也算是給足了皇帝面子,免得落個“沈萬三”的故事,傳到后世又不好聽。

  能保住面子最好。但面子和里子,只能魚與熊掌的時候,只能舍面子而求里子了。

  在給劉鈺坐了批復之后,皇帝又召見了林敏。

  有些事,需要他這個皇帝來講清楚,讓林敏知道在那邊到底該怎么配合劉鈺,做好這個過渡期的兩淮鹽政使和江蘇節度使。

  召見之后,皇帝先問了林敏一個問題,一個非常嚇人的問題。

  “朝中都知,欲要治河,必先廢漕。如今漕運已廢,以愛卿所見,這黃河真的就能治住嗎?”

  林敏以為皇帝是要和他鹽鹽政改革的事,或者談淮南墾荒廢鹽的事。

  沒想到皇帝問了這么個嚇人的問題。

  這問題根本沒法回答。

  皇帝見他許久不說話,說道:“你大膽說,朕要聽實話。”

  “回陛下…治不住。每年淤積甚高,至宋于斤已數百年。所堆泥沙之巨,實非人力所能治。昔日范公堤,今日已距海百里。”

  皇帝嗯了一聲又道:“那么,依你所見,若是現在黃河出了大事,本朝救災可能救的過來?”

  這一點,林敏也并不懷疑。

  “陛下,臣言,今非昔比。”

  “南洋米、遼東麥、朝廷如今手里能夠管控的糧食,遠非前朝可比。所能集結的財富,也不是過去所能比的。即便真有大災,亦可救治,而不至赤地千里、流民千萬。”

  “修淮河一事,便如興國公所言,這是一場救災的總預演。能修淮河,也就證明朝廷還能救大災。”

  “糧食調度、財稅調度、軍隊調度,這些都證明本朝江山穩固。”

  皇帝笑道:“你發現沒有,不管是南洋米還是遼東麥,是黃河、洪澤若出大災,無論如何都威脅不到的地方?”

  “如今江蘇的天災危險,只三處。”

  “黃河、洪澤、海灌。”

  “若江蘇遭了災,朝廷是能調來米救災的。”

  “可若江蘇遭了災,鹽從哪調?”

  “一旦遭災,若只是水災波及一省,以本朝現在的財力、運力、糧食產區海運,只要近海,便無流民百萬、易子而食之事。”

  “兩淮鹽稅,三百余萬,購買遼東蝦夷南洋之糧食,亦足夠賑災所用。”

  “但不要忘了,若江蘇一旦遭了大災,這鹽也就沒了。到時候,各處豈能不亂?”

  林敏心下一驚,卻也不得不承認,真要是江蘇遭了大災,首先影響的就是鹽業。

  懸在江蘇頭頂的三大災,黃河、洪澤、海潮倒灌,只要規模夠大,淮南鹽必要受到極大的影響。

  皇帝又道:“是以,興國公力主,將鹽場全都轉移到響水縣以北。”

  “測繪隊的人測繪后表示,即便黃河將來出了事,響水以北而至膠東,都無大礙。”

  “興國公的意思,就是關乎朝廷安穩的糧食、食鹽,必要放在受大災威脅最小的地方。”

  “朝廷修一條從洪澤到大海的淮河河道,就已經費勁全力、數年積蓄。”

  “而朝廷,無論如何是無法根治黃河的。這場災難,早晚要出。”

  “與其諱疾忌醫,覺得無需考慮此災。”

  “不如未雨綢繆,仔細規劃一旦出事,如何最大化救災。”

  “災一旦發生,關鍵就在于救。”

  “而能不能救、能救成什么樣,又在于朝廷手里能掌握多少資源。”

  “如果大災的同時,鹽稅也廢了、鹽業也崩了、朝廷沒錢了,那么這場災可就大了。只怕原本死個百十萬,竟最終要死個幾百萬。”

  林敏冷汗直流,自己或許并沒有諱疾忌醫,但是也真的沒考慮過真要是發了巨大的天災怎么辦。

  按這個思路,就是這場大災是遲早的、防不住的。大順的能力是有上限的,這個上限,絕對不可能制服黃河,這是無需考慮的。

  所以,既然大災必然要發生,那么就要考慮救災。

  救災的前提,一定得是朝廷還堅挺、還有錢。

  現在,劉鈺通過北上、南下兩大戰略,將大順的“商品糧”基地轉移了。靠著強大的海運力量,在救災這一塊上的糧食問題,是可以解決的。

  而出了事之后,鹽呢?

  江蘇缺糧食,可以用全國的糧食來救。

  可江蘇要是缺了鹽,有用哪里的鹽來救?

  淮南鹽占了大順現在鹽產量的一半以上,一旦出事,那就真的是驚天動地的大事了。

  不只是鹽稅那點錢,而是會直接四處烽火,各處積攢的矛盾都會因為鹽價飛漲而爆發出來。

  皇帝講完這些,又道:“朕豈不知,若將鹽區北移,必有許多人失其生計?但正所謂,不謀一世,不足以謀一時。”

  “淮南煮鹽,土鹵日淡;若行曬鹽,淮南地勢低,曬鹽不能取土鹵,必要近海,近海則多險。”

  “且各處運鹽,皆賴水道,一旦大災,縱然海邊無事,運鹽道途皆毀,又將如何?”

  “若興墾,淮南無收,尚且用別處糧米接濟。若興鹽,淮南無收,又去哪里弄鹽?”

  “是以,為社稷長久,淮南廢鹽興墾,乃大策也、亦大利也。”

  “無河患之虞的海州產鹽;依托長江水道的松江府做中轉囤積分派地;以海運為聯絡。”

  “此雖大義、大利,然不可說與別人,以免恐慌。今日你知,不可再傳他人,也應全力輔佐,行此百年大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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