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種不是小打小鬧、而是要造大反的想法,若是說出來,簡直就是特大反賊這四個字寫臉上了。
他不想把這個四字寫在臉上,故而這種想法是壓根不能說的。
東方西方一起亮,殖民地就這么大,世界市場就這么大。
如果第二次工業革命能在亞歐美同時發生,東西方同時崛起兩大工業體,巨量的生產力激增,爆炸一樣的生產相對過剩,毀滅先發吸后發血的機會,大家卷起來。
資本主義的總危機,在二次工業革命時候,是可以爆發的。
而于大順,只能說,萌芽們根本不知道,他們想要成事,該怎么辦。
他們想成事,只能寧可少賺錢、加成本,也要拼了命了往外打,不能盯著國內。
工業化的痛,是在外貨沖擊下,地主都要活不下去、普遍破產劣紳化的那種劇痛。
痛不欲生的那種痛。
但有句話講,叫惹不起還躲不起嗎?
你說你打不過鄉紳地主、小農佃戶,你還打不過洋人夷狄天竺土邦南洋酋長嗎?
是李自成劉宗敏百萬起義軍可怕?
還是英國東印度公司印度各土邦可怕?
哪個能惹得起哪個根本惹不起,這是心里完全沒數啊。
他們心里沒數,劉鈺就得約束他們,逼著他們別惹那些惹不起的人:就這小身板,兩下就被人錘爆狗頭,全掛路燈了。
這幾年松江府港口建設的不錯,從荷蘭那邊學來了路燈建設模板,加之新城區可以規劃建設,反正路燈是早早準備好了。
如今劉鈺也真是沒什么太多的辦法了。
英國圈地運動的目的,不是圈地,兩目的:一是養羊,搓羊毛;二是制造大量的廉價勞動力。
大順圈地的目的,也不是圈地,而是種棉花,搓棉花。至于圈出來一群廉價勞動力,最好是沒有,這玩意兒不圈都動輒十萬百萬——英國圈地法令配套的,是失地農民入城必須進工場做工,否則割耳朵,不準琢磨著當農民、掘地墾耕;而對大順災民流民來說,則是做工管飯還給錢,還有這樣的好事?
棉花這玩意,尤其是墨西哥長絨棉,又奇葩地適合輕微鹽堿地,所謂“無鹽不見棉”。
除了前朝大明留下的蘇北這片民不聊生的好地方,也真就沒更好的地方了。而且距離蘇南又這么近,水運海運都發達,簡直是完美的原材料產區與工廠配套。
連改種能配套將來機械紡織的長絨棉,都步履維艱,要非有此國運,怕也極難。當真是每一步都如履薄冰,懸于一線。
每一步都走的過于奇葩,劉鈺看看林敏,心道昨日的同路人,指不定哪天就徹底決裂意見相左了。
前一秒還是同路人,下一刻就是死敵的事,以后不知道還要發生多少。
在劉鈺還在返京的途中,京城里關于變法這件事,倒是基本很安靜。
皇帝明確地劃分了變法的邊界之后,雖然每天都有各種各彈劾奏章上來,但不管是皇帝還是寫奏章的人,都明白這是一個日常罷了。
彈劾總得有。
辦不辦那又是另一回事。
或是敘州府強行立土地永佃契約降低井鹽開發成本、或是淮北鹽改導致許多鹽戶破產淪為無產赤貧、亦或者蘇北墾荒的一些關于圈地補償出現的人身傷亡…
不管怎么說,彈劾這個流程都要走一遍的。
只是,既淪為了日常,暫時看意義倒也不大。
反倒是,另一件大事落在了京城朝堂之中——這個此時全世界儒學學術水平最高的、通過科舉考試而選出的儒學最高圈子,在改元之后,不得不開始構建意識形態了。
永嘉、永康學問,產生于特殊年代,是有點霸道的學問,是試圖發展工商業、奪回故土復燕云十六州的學問。
換言之,這是危急存亡之際好用的。
但是,現在的大順處在一個看起來烈火烹油的盛世,軍改之后,不管是陸軍還是海軍,都有了與世界其余列強一戰的實力。
這本身也不難。
克里米亞戰爭之前,可以說,蒸汽機的使用并沒有帶來軍事上的革命性改變。
沙俄靠著手工業工匠搓火槍大炮,憑著自身體量,依舊搓出來個歐洲憲兵、歐洲壓路機的身板。
大順的體量,搓一個前裝槍時代的壓路機身板,單純技術上的考慮是一點問題都沒有的。
但正如劉鈺之前和那些人討論過的,所謂“奢侈的盛世的絕望”,對儒生來說,這才是這次改元惟新的最大問題。
對劉鈺來說,不是。因為他壓根就不對這個古舊學問充滿希望,既無希望,也就不存在絕望。
但對儒學來說,這個問題很嚴峻。
這邊意識形態構建的基礎,是血緣,是家庭,是國家,是社稷,是天下。
在劉鈺派艦隊出訪瑞典、在英國艦隊在廣州補給去攻打菲律賓之前。
國家、社稷、天下,是一個基本算是一致的概念。
儒學,是普遍的、世界性的、萬世的,或者說,是一種自認為是普遍性的學問。
因為,在此之前,世界、天下,就在九州這個圈子的范圍之內不遠。
但在劉鈺派艦隊出訪瑞典、在英國艦隊在廣州補給去攻打菲律賓之后。
國家、社稷、天下不再是基本一致的。
世界、地球,才是地理范圍上的天下概念。
大順改元惟新,不同的人看到的意義是不同的。
對于天底下頂尖的儒學大師而言,這一次改元,意味著他們必須要推出一個說的過去的意識形態了。
面對著歐洲的發展、交流的增加、宗教的入侵等等,包括大順禁教在內的很多問題,因著基礎的改變,意義也就不同了。
滿清禁教,是關上門繼續當天朝。
大順禁教,是打開門,想要繼續在世界這個圈子里混,出臺手段打了一場宗教自衛戰,為以后走出去做準備。
這個不是嘴一張就能定性的,而在于大順在禁教的幾乎同時,派出了龐大的訪歐使節團。
并且下南洋是非常主觀、且主動地利用了奧地利王位繼承戰爭,并且在戰后參與和會。
雖然基本上算是去打了個醬油,“諸侯會盟”連個執牛耳的地位都沒撈著,但齊國公日后確實可以說:當初亞琛合約簽訂的時候,我就坐在那。
因為有油畫。
這種類似的區別,引申到大順改元,并且內帑海貿財政收入能夠和鹽稅、甚至一部分畝稅抗衡的,且開始主動參與世界貿易的時候,擺在現在大順的頂尖儒學大師面前的問題,就非常嚴峻了。
儒學,是萬世的、普遍的、世界適用的?
儒學,是地方性的、中華文化圈適用的、和別的學問平起平坐的?
儒學,是僅適用于特殊地域、特殊社會的知識?
儒學,是世界性的、普遍適用的、無需考慮地域社會特殊性的知識?
想清楚了這對儒學意味著什么,也就明白什么叫“盛世下的絕望”了。當然也就明白劉鈺為什么壓根不絕望了。
也就明白為什么大順改元惟新這么大的事,為什么兩淮鹽改、蘇北墾荒這些事,只能作為每日的日常扯淡,卻不是儒學真正的大危機了。
科舉出身的真正儒學大手子,要是連這個危機都看不出來,只怕也根本不可能從科舉中脫穎而出。
雖然好像聽起來,感覺又成了空談、扯淡了。
實則對儒學來說,真的不是。
相反,于此時,對儒學來說,這是個非常大、非常大、大到天的事。
因為現在大順正值“盛世”,既不是明末那種即將亡天下的危險,也沒有原本歷史上被外人楞砸開大門的救亡急迫。
盛世之下的絕望、危機感,是一種奢侈而強大衍生出的意識形態危機。
也是一種盛世之下,很強、但又沒那么強的理想與現實之間對立的無奈。
伴隨著西洋國家地理介紹的文章在大順傳播,漸漸讓這些專門搞上層建筑的儒學大師發現,現在仿若春秋戰國。
春秋戰國時候,儒學式微。大一統之后,才逐漸發力。這種大爭之世本身就是一個危機。
大順只要不關門,而是繼續要走爭霸路線,搞激烈對抗,那么就越發給那些富國強兵派機會。而春秋戰國時候的富國強兵派,和儒家的關系…一般都不咋好。
再一個危機,就是儒學本身的圣學地位。天下越小、越封閉,這個圣學地位越高;越開放,越交流,圣學地位的危機就越大。
尤其是伴隨耶教的傳教士封禁事件,既然耶教認為自己的這一套是普遍適用的、他們認為的天下是整個地球;那么儒學想要對抗,必須也要自己先相信,自己的這一套東西是普遍適用的、天下就是整個地球。
在他們看來,改元之后的第一件大事,就是在意識形態層面,構建出一個合理的、解釋得通的、大順不關門繼續往外走的、儒學是萬世法且是整個天下普遍適用的圣學學問。
而非是地方性的、地域性的、局部的、適用于特定社會的、拿到歐洲那邊根本沒法用的東西。
這不是道德。諸如愛父母、愛家人、忠君之類的道德。
如果僅僅是道德,那儒家就直接宣布,愛父母是儒家專有理念,誰愛父母誰就是儒生,宣布自己勝利就完事了,那倒是簡單了。
而是有禮、仁、義、忠孝、家族、血緣、綱常等等一系列,構成的一整套政治的、國家建構的、法律的、包括國際法的、道德的、是非標準的、解釋得通的體系。
并且這個體系,一定是在世界范圍內普遍適用的。
并且是可以指導世界運行的。
這不是自大,而是最基本的東西。哪怕耶教那樣的宗教,哪個傳教士會認為,這破玩意兒只在歐洲適用,根本不是世界都能用的?
往小了說。
伴隨著明末開始的對宋明理學的批判反思,不要空談義理,要事兒上見的思潮,直接導致劉鈺為鼓動大順新興階層對外開展而鼓吹的西方富裕論,在這里有了不同的含義。
劉鈺鼓吹的西方富裕論,目的簡直是司馬昭之心了,擺明了是在鼓吹只要打過去、開了關,就能賣更多的茶葉絲綢棉布,他們的白銀大大的有。
但在大順這邊不要空談義理的思潮之下,這種鼓吹也就早就了儒學的危機。既然不能廣扯淡,要事兒上見,那怎么才能解釋,西方富裕是因為真的踐行了儒學思想而導致的?
以前是真不用解釋,周邊夷狄,有一個算一個,窮的一批。
甭管是蒙古、東南亞等方向,真的是窮的一批,所以無需解釋,理所當然的可以認定,中原富庶是因為用了儒學。
現在不解釋不行了。
師夷長技以制夷,是一種衰敗的、悲觀下的防守。
是已經默認了,儒學不是天下性的、普遍性的,把天下和國家概念做了切割的一種防守。
也就是,諸夏自有國情在此,儒學在此很適用,別處未必適用。但他們的技術,是可以拿來用的,只要用了技術,我們也一樣變強了。
而現在,大順是一種進攻姿態的、盛世下的出擊。
是絕對不能默認,儒學不是普遍性的、而是地域性的。
必須要拿出來一整套體系,得出一個結論:即西洋的富庶,不是因為不用儒學,恰恰是因為他們在內核上用了儒學的緣故。你們不知道,我來告訴你們。
這也就不難預見,后世可能會有諸如英國的議會制度,其實就是三代之治的一種體系;選區制度,就是復古學校論政的變種;仁與社主義;孟子與民主等等言論。這本身就是徹底輸了的體現,分明是阿Q找趙太爺說自己也姓趙嘛。
但現在,對儒生來說,還沒到徹底服氣,爭都不敢爭、而是拼命那那些后世的所謂普世的一些東西上靠的地步呢。
因為,儒生覺得,自己這一套東西,才是普世的。
往大了說。
齊國公出訪歐洲,參加奧地利王位繼承戰爭結束后的和會,解決荷蘭和中國的南洋爭端,搞武裝中立同盟,提出反海盜和反私掠船公約等等。
這是好事啊?
還是壞事?
放著好好的天子不當,摻和到那邊去當諸侯了?
就算是五霸盟會,連個執牛耳的霸主都沒當上,丟不丟人?
放著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概念不用,非得去簽什么國際法的條約,讓人認可對南洋的控制?
就算不談這個,只說實際的,反正之前也承認各國的帝號、王號了,天下體系已經松了。
那么,國際法是不是“禮”?
以后的國際法,要按照什么制定?
既然沒有周天子,儒學要不要拿出一個五霸制禮的意識形態解釋?
以后的國際法,公約法等等,如果和儒學倫理出現了沖突,是否承認?
如果承認,是否意味著儒學不是普遍適用的?
儒學這一套,是否要比萬國約法、國際公約、普遍認知之類的東西一級?
如果不承認,或者說,想要使之符合儒學解釋,是否要搞出一個意識形態,能夠把世界作為新的天下觀,并且確保日后的國際法、人的權利、主權概念這些東西,要能和儒學融會貫通?
這不是發展工商業和技術進步的問題,如果只是學技術,那只需要關上門自己加裝還是天下,在家里使勁兒憋就行,師夷長技。
這是天下觀拓展之下,在大順主動出擊之下,“世界”、“國際法”、“威斯特伐利亞體系”這些東西,大順不再是被人塑造好了之后被逼著認可,而是想要主動摻和進去參與制定和完成的必然。
原本的歷史,是一群人研究了一下,定出來了個規矩,然后跑到這邊一通狂毆,一邊打一邊問:你認不認?認不認?被打的那個是捏著鼻子認的,但認了之后發憤圖強,還成為這個規矩的保護者。
現在的歷史,則是世界的規矩還沒真正確定。大順這邊也跑來,說這個規矩,大家一起坐下研究研究,咱們一起定個規矩吧。這個規矩呢,既得符合你們的傳統認知,也得符合我們的傳統認知。
主動融入,和全面被動接受,自然是一種完全不同的心態,也是兩種完全不同的態勢。
連洪秀全這樣的窮秀才,在成事之后,都知道要研究尼西亞公會議,拿著阿里烏斯派的一套東西狂懟傳教士,質問他們懂個屁的三位一體?
如今大順科舉出身的儒家頂尖人才,自然是明白天下的概念拓展之后,儒學的普遍適應性受到了威脅這個事實。
能不能搞成另說,但要是連這點腦子都沒有,那士大夫也真的是沒救了,很明顯,再不搞出來,很快就會被一堆顯學打的再次式微。
天下概念的變化、富庶強盛的“新的且有自己一整套解釋世界理論的新蠻夷”的出現,就是儒學的大危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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