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是封建王朝,就該有封建王朝的樣子,要善于運用封建王朝的特點去辦事。
劉鈺說那些問題解決不了,除不了根,除非交通足夠發達,或者跟英國似的一省大小但四周全能煮鹽,否則確實無解。
可除不了根,未必辦不成事。
劉鈺在蘇北殺人后,皇帝突然“發難”要搞鹽政改革,對大鹽商出爾反爾,要廢掉總承包商制度。
這要是在英、荷等國,皇帝估計已經掛路燈頂上了。
不過在大順,那些大鹽商連敢拉隊伍起事都不敢,也實在是無能至極。
借著劉鈺殺戮太重的惡名,之前又讓劉鈺來辦這件事,大鹽商哪還有心思琢磨著鉆漏洞。
惶惶不可終日。
等著風聲過去,終于確定之前既往不咎的時候,再做準備去鉆漏洞,已經來不及了。
而之前史世用跟著劉鈺來兩淮辦事,已經查辦了許久。
劉鈺秉持的思路就是化梟為商。
史世用這群本該查官面事的人,要么在查各地的鹽霸、要么在查各地的走私販子,劉鈺手里都有名單的。
他說要給合適的人,合適的票。
誰是合適的人?
有一定的資本,而且之前是賣鹽的,有銷售渠道,有能力運輸售賣的人,就是合適的人。
不管他們之前賣的是私鹽還是官鹽。
現在,運河被廢,長蘆鹽走私渠道被掐斷,淮北鹽今年的理論銷售量肯定是要暴增的。
僅從鹽稅的角度來看,改革派已經贏了。
甭管買了票之后,是真的去賣鹽,還是轉手加價賣票,朝廷判斷改革是否成功的最重要的指標,就是鹽稅。
反正都是修補匠,只要保證這幾年別出大問題就是。
至于富商雇人湊名額來囤票這種事,早晚的,規矩在這擺著,不出這事才怪了呢。
但這都無所謂。
前期只要保證“合適的人”能拿到50的票,即可。
剩下的50,是用來營造一種“公平”、“公正”、“人人都有機會”、“二三百兩也能入場”、“投機”、“倒賣”的氛圍的。
所要保證的,是今年過去,明年來的人更多,保證買方的繁榮。
沒有投機倒賣的氣氛,可不是好事。
因為反過來也就是說,無投機,證明商業氛圍不夠濃重。
而三五年后,哪還有什么兩淮大鹽商。要么啥也不會干讓老婆接客求生,要么腦子稍微好使點趕緊轉型去投資墾荒。到時候,現在營造的這種商業氛圍就有大用了。
反正劉鈺在意的不是修補。
而是墾荒、南洋、輕工業手工場這樣的不是修補匠的事。
只不過,有人非要把鹽政改革和他的改革聯系在一起,一損俱損、一榮俱榮,其實壓根他就不覺得這是啥好辦法。
然而,前后左右四五條路,只要不是巋然不動,全是“改革”、“變法”,肯定有人混為一談。
哪怕明明是一個往前、一個往右,保守派會全都揣著明白裝糊涂,非說兩人一樣都是改革,混淆視聽。
既是一損俱損,他也沒辦法,不得不鼎力支持。
至于讓“合適的人”拿到合適的票,是不是不公平?當然是了,不但是,而且是,不過這就是大順這個封建王朝唯一能走的路。
就和川南的井鹽投資一樣、和東西洋貿易一樣、和組建承擔漕米海運的海運公司一樣,全都不公平。
全都是挑選之后扶植起來的。
朝廷扶植出一批財閥,并且控制住,或者說至少讓皇帝感覺完全可以控制得住,這是大順這個王朝能往前稍微多走幾步的辦法。
到頭來,這種暗引之法,實則和之前的鹽引商人區別不大,只是新人換舊人而已。
所以劉鈺才說這是修補匠手段。
說白了,就是均田、兼并、再均田。
只不過商業積累的速度太快,等不到三百年的周期而已。
雖然這個辦法很差,但相對于那些改革派想到了解決辦法,對比之下,貌似更強一些。
改革派想到的辦法,是讓商人抵押足夠的押金,驗資買票,確保有足夠的資本可以經營而不是拿去倒賣。也著實讓劉鈺哭笑不得。
如果說,劉鈺的辦法是修補匠,在那拿著錘子和魚鰾膠木板叮叮當當,哪里漏了補哪里。
那他們的辦法則是拿腳指頭堵住漏水的窟窿,假裝不漏水了。
這事兒既是擺明了要作假,剩下的反倒簡單了。
只要想做假,有的是辦法能保證合適的人,拿到合適的票。
剩下那幾成,表演一番欣欣向榮、勃勃生機的改革場景就是了。
聽完劉鈺的辦法,兩淮鹽政使不禁有些意興闌珊,有種說不出的滯悶感覺。
雖然都干到節度使了,也不是年輕人了,可竟然還有些為社稷為國家的心思,覺得可以施展拳腳做一番改革,一勞永逸。
然而聽完劉鈺的辦法,就感覺…毫無意義。
干這么多,感覺就是在修修補補,均田兼并再均田,他還以為有什么辦法可以治標治本呢。
雖然他不知道當初劉鈺在皇帝面前裝赤子之心時候,表演的宇宙之悲。但此時,竟也和劉鈺當初表演的那番心思如此貼近。
“國公一席話,讓下官感覺白讀了三十年書。變法變革,在國公看來,就是在那修修補補?”
劉鈺大笑道:“林大人,我這么跟你說吧,如果要是歷朝歷代,都能每隔百年修修補補成功一次,均田兼并再均田、壟斷分拆再壟斷,那肯定能做到遠邁漢唐。”
“你得這么想,本朝開國百年,竟然還能做成幾件這樣的事,實在說明本朝尚強,實乃陛下之福、社稷之幸。”
兩淮鹽政使無可奈何地附和兩聲,只覺得之前剩余的那點點理想、信念什么的,全都化成狗屎了。
劉鈺見他情緒低落,寬慰道:“林大人啊,此事你要是不看本質,只看現象,還是很好的嘛。”
“朝廷得到了想要的鹽稅。”
“百姓吃到的低價的官鹽。”
“合適的人拿到了合適的鹽引,穩定了鹽政。”
“氣氛組抽獎憑運氣,又覺得如今環境勃勃生機、萬物竟發。”
“你辦成了事,我沒有因為壞了事被牽連,你好我好大家好。”
“走吧,不妨出去看看哪種勃勃生機、萬物竟發的氣氛。你便想開了。”
兩淮鹽政使也是被劉鈺這些戲謔的話弄笑了,嘆了口氣,便與劉鈺一起去了外面,去感受下劉鈺說的那種勃勃生機的氣氛。
等到了外面,果然生氣逼人。
大大小小的商人們一直都在等消息,人頭攢動,盡顯繁榮。車水馬龍,衣著錦緞者比比皆是。而以前一些根本沒資格入場鹽業的中小商人,面上也帶著希望和期待。
銀票紙鈔兌換所附近,更是排起來了長長的隊伍。南邊來的商人在憑票據取紙鈔、北邊來的商人在用白銀換紙鈔。
街頭巷尾,因為一下子涌入這么多的商人、腳夫、馬夫、跟班、保鏢,也是吆喝聲不斷,國安民樂之氣,直逼京城廟會了。
各式各樣的商人,各種手段手里已經有第一桶金的商賈,都想來碰碰運氣。
而這種碰運氣的心態,劉鈺把握的非常到位。
所以他早就說明白了,鹽票不是無限的,誰能拿到鹽票,聽天由命。
如同抽獎。
而且也確實像抽獎,因為每個來到這里的商人都知道,賣鹽有多賺錢。
不管他們之前是賣官鹽的,還是賣私鹽的,亦或者直接是提著棍棒刀槍去鹽場低價強買的,現在全都白白凈凈,既往不咎。
每個人都有機會抽到“獎”。
這可比放開了買,心理上更加刺激,而且似乎先顯得挺公平,氣氛也就自然顯得更加有生機。
雖然實際上半數的獎已經內定了。派來查鹽政的孩兒軍不干正事,在這邊猛查私鹽販子,可不是為之前的鹽政服務的,而是為了今日。
及至商人最多之處,不知是誰帶了頭,跪地頌德,面北直呼陛下圣明,萬歲萬歲。
初時十余人,俄而百千人齊呼,聲如錢塘潮。
這種氣氛之下,劉鈺看著這些頌德圣君的商人,問道:“林大人感覺如何?”
兩淮鹽政使嗯了一聲,緩緩道:“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太史公之言,今日方見其意!”
“昨日謗語且如潮,今日頌圣竟似濤。”
“一策之變,乃至于斯。”
“這就是小人啊。”
劉鈺呵呵一聲,笑道:“不,這就是人。”
兩淮鹽政使對此并不回答,也不爭論,只是笑笑,又道:“不過,國公之言所言,倒是真的。只論氛圍,確實萬物竟發、勃勃生機。之前渾似一潭死水,竟日喧囂之氣極盛。”
“只不過…”
他看了眼劉鈺,略停頓之后道:“只不過,這把火燒起來了,火能暖萬物,亦可焚蘆園。國公與下官更是要小心行事。萬不要使這把火燒到了別處鹽區,鬧出許多紛爭。”
他在提醒劉鈺,悠著點,因為他覺得劉鈺定的鹽票量有點高。
雖然說淮南淮北江西湖北河南皆大順,但分屬于不同的鹽區,若是放鹽太多,只怕賣到別的鹽區去,到時候全是麻煩。
淮南淮北鹽區犬牙交錯,別到時候淮南鹽商集體告狀,說淮北鹽改嚴重影響了他們的生意。
淮北鹽改之后,明眼人都知道,只要大獲成功,下一步就直奔淮南了。
別在這個節骨眼上節外生枝,本來是團結銷售商,打壓總承包商;結果因為興奮之下過了火,鹽放多了,侵占了淮南鹽的利益,竟使得總承包商和銷售商聯合一起,反對鹽改。
劉鈺點頭稱是,心里鹽改的下一步,確實是改淮南。但可不是改票那么簡單,而是要直接廢掉淮南鹽。你都沒看明白今日的關鍵不是改票,而是改鹽場提振生產力,確保淮北鹽配合川鹽直接弄死淮南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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