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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二四章 割裂(六)

  這話說的倒是不怎么嚴重。

  比他們說的更過分的人有的是,大順這邊也真不怎么管,因為都是扯犢子,管它何用?

  而且,這也確實算是儒家的政治正確,雖然在均田這件事上大部分儒生都反對,但卻不能直接說反對,甚至還要在嘴上表示支持。

  只不過,孟鐵柱這一次的嘲諷,實在沒什么效果。

  剛才的嘲諷,是孟松麓自己都覺得,好像確實不現實,怎么能指望主動均田呢?

  明明有制民恒產的大義,卻還要干些別的完全是小義的事,那指望直接以制民恒產的大義均田,這當然是扯王八犢子。

  而且在阜寧弄了這么一出,確實是堪比衍圣公剃發上表一樣的鬧劇了,壓根就是自己都不敢承認制民恒產是第一仁政,卻聲稱圣朝以儒學治國。

  極為可笑,尷尬也很正常。

  但現在,孟鐵柱以為自己最尖酸的嘲諷,在孟松麓聽來,這哪是嘲諷啊?

  這分明是肯定嘛。

  因為,兩人的三觀,此時是完全割裂的。

  這就好比許多年前,像劉鈺這樣的人,去陰陽怪氣嘲諷別人:你喜歡裹腳的腳丫子,你個變態。

  別人不但不生氣,還會非常高興,說對,沒錯,不像你似的,居然以為天足為美,你才是變態。

  孟鐵柱嘲諷說,你覺得嚴格的四民制度,比前朝前期的政策更反動,更禁錮,這就是你們能想出來的最終辦法?

  孟松麓則覺得,沒錯呀,這個辦法多好呀,制民恒產,抑制豪強,各守其分,豈不美哉?

  工商業發展上的分歧先不提,兩人在這個問題上,三觀割裂導致的問題就非常嚴重了。

  其實說到這一步,兩邊其實已經根本不可能交流下去了。

  再交流下去,肯定是要打架了。

  既然嘴上誰也說服不了誰,那就只能用拳頭了。

  孟鐵柱看了看孟松麓腰間的火槍,心想他媽的好漢不吃眼前虧,老子才不和你爭了。

  遂抱拳道:“如此,道不同,不相為謀。咱們明天各走各的路,日后再不相見。今日就到這里吧,我與你實在沒什么可聊的了。”

  孟松麓也點點頭,回禮,心里總覺得好像有些話沒說完,卻也不知道該說什么,只能悻悻地回到角落里。

  一旁的商人全程聽完了兩邊的爭論,想了想覺得自己該支持誰?

  想了半天,只覺得那群學新學的要怎么辦,倒是沒說。但自己肯定是不支持那個書生的。

  不過,好像這群學新學的,想的也和自己不太一樣。

  商人暗自搖搖頭,心想他媽媽的,自己咋就不能站出來說一句,有錢兼地就對、坑蒙拐騙就是本事、放高利貸天經地義呢?

  估計要把心里話說出來,這兩邊都得打我。既不想被兩邊都打,那也只能選一邊了。

  只能說,是憑著嘴里淡?還是吃苦味的刮廁所的硝底子鹽?反正自己只能跟著一個走,自己可沒本事摻和這一切,讓他們這些人去爭吧,到時候自己跟著一邊走就是。

  商人想的簡單,卻沒覺察到,在眼巴前兒的具體實踐上,新學一派和古儒一派有了幾乎不可彌合的、完全割裂的巨大分歧。

  比如阜寧事件。

  雙方都認為應該均田。

  但雙方對均田之后怎么辦、怎么均,出現了巨大的分歧。

  按照孟松麓所學的那一套,阜寧現在的均田手段,就是錯的。

  甭管劉鈺干的這件事臟不臟、殘暴不殘暴,是不是用心險惡。

  總歸,干都干了,啥也別說了。

  干完之后呢?

  干完之后,劉鈺是要繼續往下走。

  要把土地均給百姓,但依舊允許百姓買賣。

  為的,就是三十年內,百姓再度破產。

  讓這些破產的百姓,全都“自愿”地去工廠做工,完成土地兼并的同時又不引發巨大的流民起義,同時提高低價、壓低土地收益率。

  他要去外面搞血腥積累,去外面尋找市場,擴大再生產。

  去印度、去歐洲。

  所以,阜寧那邊的事,他純粹就是做給皇帝看、逗皇帝玩的。他壓根不在意,也不認為那是件多大的事。

  在劉鈺看來,均田只是手段和過渡。

  最終的目的還是要完成兼并。

  而古儒一派的設想,均田就是最終目的,并且在這個最終目的達成之后,社會凝固了即可。

  儒學誕生在工商業不發達的時代。

  成長于工商業不發達的時代。

  所以他的底層構架,注定了無法兼容工商業發達的時代。

  顏、李等人,解決不了工商業日益發展的現實問題,給出的還是一些比空想更可笑的空想。

  愿獻于官則報以爵祿,愿賣于官則酬以資…

  且不說人家憑啥愿意獻。

  合著爵祿、籌資都是不花錢的是嗎?

  就如同當年因為科舉風波而顏李學派上書希望搞分齋教育、學校改革一樣。

  就不說朝廷想不想搞,只說想搞的話,錢從哪來?

  他們所有的構架,都是基于過去的,基于“工商業不可能容納太多人”這個基礎的。

  基礎錯了,再怎么設想,也是白扯。

  再怎么“斷章取義”說他們重視工商,那也沒用。

  孟鐵柱家里是窮苦出身,這一套古儒均田的設想,按說對他吸引力挺大的。

  但問題在于他學過算數,稍微一算就知道,一夫百畝純粹扯淡。如果做不到一夫百畝,那么由此換取的“自耕者為農,更無得為士、為商、為工”的禁錮,就完全不合算。

  因為他學過知識,所以有了往上爬的希望和可能。

  他之前的嘲諷和不滿,源于他覺得自己是讀書人,似乎高人一點,但奈何朝廷壓根不認。

  而且既然靠讀書,自己能贏過其余人,進入專科學校,他當然希望在一個可以稍微公平點、但又允許強者吃弱的世道。

  歷史上,法國雅各賓派搞土改,因為“反封建”的均分繼承法,讓子女都有繼承權,而使得農民擔心階層滑落,不敢生娃。

  英國人進工廠做工,夢想著賺夠船票,游過大洋去美洲或者澳洲當農民。

  那種情況下,農民這個身份還是充滿吸引力的。

  大順就算現在直接搞均田,均那點地,農民有資格擔心階級滑落?

  人均三畝地,也配因為均田和本就是的均分繼承法擔心階層滑落?

  往哪滑?

  孟鐵柱學的教科書,給他描繪了一個未來,一個如同他沒去過非洲卻相信非洲人是黑色的一樣篤信的未來。

  那個未來,依靠的是工商業。

  新學之外的人讀那些書,覺得可能和《西游記》差毬不多,是神話。但他們不覺得是神話,反倒認為是希望。

  這里沒有什么遠大的理想、和天下為公的信仰。

  有的,只是一種他們“將階級躍升”的許諾。

  是當人均三畝地的農夫?

  還是當每個月可能賺大幾兩白銀的技工?

  對這些學新學的人而言,這個未來的藍圖里,他們和那些入廠做工的百姓可不一樣。

  只是在培養一批大順轉型期的底層人才,確保圈地的墾荒公司、用蒸汽機的新產業等稍微需要一點技術含量的工廠,能發展起來。

  是要讓這些人,既不是為了大順,也不是為了天下,更不是為了所有人,只是為了他們自己。

  劉鈺給這些人描繪了一個可以躍升的美好的未來。

  然后又反手借助皇帝和儒生給了他們一個絕望的桎梏——你們不是正經讀書人。

  現在,當然是美好的,問題一點大。

  希望滿滿。現在最差還能混個朝廷的吏員,一個月二兩銀子外加糧食俸。

  況且工商業在不斷發展,不管是去貿易公司當職員、還是去墾荒公司當技術員、亦或者去學修蒸汽機、去軍隊當軍官,總歸大順還在上升期,距離激烈的變革期還有段距離。

  一旦到了交叉口的時候,這些人的尷尬身份就會非常有趣。

  這個交叉口。

  既可以是朝廷那邊主觀上,想要遏制工商業了。

  也可以是,客觀上,工商業發展因為大順的諸多問題,土地地租等,市場到了瓶頸,必須把國內那些不被新時代波及的地方也卷入這個體系之中的時候。

  不管是怎么樣,這些人都必須做出選擇。

  因為劉鈺可以確保一件事,大順朝廷拿不出那么多的官位,收買這些人。里面已經夠擠了,良家子和科舉儒生斗的再狠,在面對第三者的時候也會團結一致。

  這種別扭至極的身份,也使得這些人的立場也非常的有趣。

  劉鈺不想要一大堆儒家復古派影響的純粹反動空想社。

  比起這一堆反動透頂,老想著把現有的一切塞到過去框架里的人,劉鈺更希望培養一群“精資”的讀書人。

  以精資的邏輯的均田,和以反動空想的均田,可完全不是一回事。

  而學儒,再怎么學,再怎么改,都不可能精資,最多精空想社。

  簡言之,現在均田,是為了將來更好的兼并。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

  如果不希望由外面的堅船利炮,被動地卷入資本主義的體系之中,就只有自己主動資。

  不想要被動卷進去的最好辦法,就是主動卷進去。

  但,想要自己主動資…最大的敵人,恰恰正是儒學里最溫柔的空想。

  這不是說理學之類的思想禁錮,而是打破理學之后的復歸本源的良好空想意愿——制民恒產。

  最簡單來說,制民恒產的儒學,如何面對將來蘇南沖擊周邊小農經濟,造成農村普遍破產的必然?

  外部來的,還要繞過好望角遠航數萬里呢,蘇南將來直接就近來,藥勁兒更大。

  也就是劉鈺一直壓著,努力壓著,要不是他一直壓著,蒸汽機都已經出來了,又沒有八萬里海上遙途,早出大事了。

  但再怎么拖延,這個大事,早晚是要出的。在岔路口,不同的人會選不同的路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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