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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零六章 另一種表達

  不久前還痛罵陜西商人刁鉆奸詐放貸如附骨之疽的四川商賈,喝茶之后大贊道:“都言秦人豪商,此言果然不需。諸位也真對得起這西秦會館供奉的關二爺!”

  幾年前還逼的平武某人賣老婆、逼得十幾家喝鹵水自殺,最終被趕出了綿州發誓世代不與川人通婚的陜西商人,這時候也道:“諸位都是川人,川人忠義,我們素有耳聞。日后還要在這里討生活,大家說不得還是一起做買賣的生意人,過去的事咱們互有對錯,如今也就都過去吧。”

  兩邊互相認了個錯,便說到了正事。

  川商很少往江南那邊去,一般也就是跑跑川西、入藏,搞茶葉馬匹鹽巴之類。

  雖也聽說過松江府那邊興起的股份制模式,卻不知道到底如何。

  封建社會,是不太喜歡搞這種合股制的。

  好比別的股東犯了事,牽連起來,自己可能也要跟著倒霉。

  而且,公司資產是怎么算的?

  真要是公司賠個底掉,這錢怎么辦?公司借的債,怎么算?

  是只把公司所有的資產賠進去?

  還是說各家出股的都要出自己的家底子?

  亦或者,得罪了官員,或者謀反之類的,被牽連,公司是不是也一并被沒收?

  陜西商人是兩淮商戰的失敗者,頂著大順之前還未徹底解決北方邊患的巨大優勢,被徽商一路打回了陜西。

  但他們也算是對江南頗熟悉的人,前朝揚州號稱半城晉陜半城徽,如今雖不復以往,但交流密切,深知一些新情況。

  當即陜西商人就將怎么操作的、諸多規矩說了說。

  商人關注的方向,都是相似的。

  這些四川商人聽完這些規矩后,點頭道:“應是要得。若這么辦,大家也沒了什么爭競,合力賺錢就是。”

  “如今看朝廷這意思,是真的要扶植我們了。只要解決了這邊的地租事,便是朝廷要搞官運商銷,再壓一壓價,我們也有得賺。”

  這件事,究其根本,還是朝廷和這些商賈沆瀣一氣,目標雖不一致,但此時卻還是同路人。

  這些商人也不傻,很容易就能明白朝廷這么辦的意思。

  無非就是朝廷想要鹽稅。

  別說什么讓老百姓吃便宜的鹽,那不是一個封建王朝該考慮的事,也不是該給皇帝和朝廷加上的義務,封建統治者沒有這樣的義務。

  只不過,官鹽太貴,老百姓都吃私鹽,以至于收不上錢。

  是以才要改革川南鹽業。

  而老百姓吃的鹽,不是憑空變出來的,終究還是鹽井里生產的。

  之前鹽井林立、緝私困難,使得很多人吃的相當肥。

  朝廷這么干,無非是借鑒松江府那邊的改革經驗,要搞方便控制和查賬的大公司,盡可能擠壓私鹽的生存空間。

  地租問題,于朝廷的邏輯,是地租導致官鹽貴、官鹽貴導致老百姓吃私鹽、吃私鹽導致收不上來稅,收不上來稅導致中央的權力一退再退。

  本身鹽井產鹽,就是很容易逐漸發展為壟斷的。打井需要高額資本投入,如今這么改,不算是拔苗助長,只是相當于把必然要完成的事提前推了一把而已。

  陜西商人和四川商人對此心知肚明,吃虧還是占便宜,只朝廷取締地租這一件事,就讓他們占了大便宜。

  提前放出的風聲,就是為了讓足夠的資本涌來。

  兩邊說著話的時候,下人跑進來道:“老爺,工商部的大人來了。”

  這才是今天的主角,主位一直空著呢。

  秦、蜀兩邊的商人連忙起身去迎,二十啷當歲還不到三十的工商部的人走進來后,很自然地坐了主位,也沒太多客套。

  說起話來,也是開門見山,給自己的身份定了個性。

  “我們,說的簡單點,其實就是朝廷給你們安了個公公婆婆。讓你們自己搞,能搞成什么樣,大家心里都明鏡兒似的。”

  “就跟六政府是官面稱呼,實際上大家私下里還是叫六部一樣。我們雖叫什么工商部,私下里也有人管我們叫‘少府監’。”

  “自武皇將少府的鹽利交予政府之后,其實我們‘少府監’是不管鹽政的。當然現在也不管。”

  “工商的事歸工商,鹽政的事歸鹽政。”

  “鹽政是管收稅的,我們是管投資建設的。土地地租的事,那是府尹管,我們也管不著。”

  “先說清楚,各管一灘,該我們管的,我們來管。不該我們管的,你們也別問我們。”

  到底是叫六政府還是叫六部,這不是個類似于“闖賊”還是“闖王”的政治原則問題,只是官方稱呼和私下稱呼的區別。

  而工商部的人直言這工商部其實就是“少府監”,亦算是這件事皇帝終于要正規化了。

  之前皇帝便說,如今諸多事,全靠劉鈺的“幕府”來辦,雖不開府卻和開府沒什么區別了。為避免人亡政息,還是搞出來章程的好。

  既搞出來了章程,那么這群人是官吏,卻又不歸六政府管,那這到底是個啥,不言自明。

  這年輕官員更是直言不諱,明確說自己這些人就是朝廷給他們安插的“公公婆婆”。

  這句話有兩重意思。

  其一,有事,尤其是和外面發生沖突的時候,公公婆婆肯定是照應自己媳婦兒的。

  其二,將來事平了之后,有句話講,多年的媳婦熬成婆。若有本事,就送公公婆婆歸西;若沒本事,那就要受到監管。

  至于送公公婆婆歸西這種事,這些鹽商可是想都不敢想。

  真要送公婆歸西自己熬成婆,他們可擋不住地主勢力的反撲。

  既沒這等自己來當公婆、當統治階級的能力,那就老老實實聽話,做現有的統治階級的附庸。

  一通話講完,商人們也著實沒見過這種講話風格,一個個連聲稱是,心想如今自然是找個公婆罩著要緊,若不然連當地的地主都斗不過。

  如今就想著日后公婆的監管,簡直和還沒吃上饅頭就擔心吃饅頭撐死一般。

  年輕官員定下調子后,便叫人把一副圖展開,說道:“如今你們要開辦鹽業公司,募集資本,這資本怎么用,便要好好說說了。”

  “朝廷把這里的鹽井收歸官有,交給你們經營,可不是為了讓你們繼續用老辦法的。”

  “朝廷要產量。要能保證黔、藏、川等地的用鹽所需。也要保證將來下游出了什么事的話,亦能以川鹽相濟。”

  “用我們內部的話,要提高生產力,否則就沒必要這么搞。”

  “所謂提高生產力,就是上蒸汽機、上大型的天然氣井,集中煮鹽,鋪設輸鹵管道。”

  “這都是需要集中規劃的。而不是說,只將經營權交給你們,任你們還用老辦法。那樣的話,是換湯不換藥。”

  這一番話里,除了蒸汽機,這些人里很多不熟悉外。

  剩下的,不管是大型的天然氣井,還是輸鹵管道,他們都是熟悉的。

  這幾年真正有財力的,也確實正在這么干,將分散的鹽井鹵水集中到火井處集中煮鹽。

  只不過,因為才剛剛興起,是以還不是很成規模。

  年輕官員的意思,無非就是說從一開始,就是按照這等規模來規劃這個大型的產鹽區。

  這里面,也就相當于是朝廷剝奪了地主的利潤,將這些利潤作為誘餌,使得資本愿意進行高額的投資。

  如之前這些商人訴苦一般,之前很多井都是“客來起高樓、客去主人收”,除非是如一些豪商用聯姻等手段,徹底拿到了土地的所有權,才會搞那種大型建設。

  否則的話,豈不是為他人作嫁衣裳?誰肯出大錢建設,將來全留給地主?

  初期投資肯定不小,但一旦運轉起來,用整日不停的蒸汽機取代了“三汲一歇”的牯牛,每日所得之利必然可觀。

  展開的圖紙上,也只是個粗略的規劃,第一期工程還是以改造現有的鹽井為主。

  看著朝廷這邊的人展開的規劃,這些準備投資的商人也就更加放心。因為鹽能不能賺錢,其實不在于機器是否先進,而在于朝廷愿意扶植誰。

  愿意扶植,那淮南地區,一人一灶的技術最低端的煮鹽業,不也是活得好好的?

  而朝廷展示出這樣的規劃,其實也是給這些準備投資的商人吃最后一枚定心丸:朝廷不會閑的蛋疼搞這么大的陣仗,既是搞了,那就是真的要扶植你們,官運商銷政策之下,肯定主力買你們的鹽。

  越是折騰,越是監管,越讓這些商人放心,因為鹽和別的東西真不一樣。誠如之前那些陜西商人在京城所言:巴不得這鹽政衙門,建在成都府才好呢。

  吃下了這枚定心丸之后,年輕官員又道:“如果沒什么問題的話,那么募股的事就定在下個月初一吧。府尹大人估摸著月末之前,也能給我們解決好土地問題。”

  “陜、川的占比已經訂好,內部再怎么分,你們自己商量。”

  “手里還有余錢的,也不要急。這邊還有修運煤路、建榮縣的煤礦等幾個項目。”

  “朝廷不喜歡雇工太多,因為雇工好鬧事,最難管束,又多結幫。但,鹽又不能不吃、煤又不能不燒。”

  “咱們的原則就很簡單:每個人的單位生產力越高,那么就是朝廷要扶植的;每個人的單位生產力越低,那就是朝廷要消滅的。”

  “所以,朝廷為什么要扶植你們,上蒸汽機?朝廷為什么默許你們擠垮那些自鹵自煎的小生產者?其意在此。”

  “要用一萬個工人,干之前需要三萬人才能干出來的事,這便是真的明白陛下的深意了。”

  “大力發展生產力,就是為社稷、為陛下分憂!”

  這年輕官員學到了劉鈺話術的精髓,張口朝廷、閉口陛下,把個生產力進步的事,說的如此符合大順這個封建王朝的政治正確。

  研究鐵路,是為了培養出一群造反相當專業的鐵路工人?不,是為了陛下的江山社稷,弄一條不需要水的大運河。

  搞蒸汽機,是為了將來幾十萬上百萬在悶熱工廠里上班的新階級來挖坑埋掉大順?不,是為了陛下的江山社稷,讓類似西山煤礦這種朝廷頭疼、卻又不得不存在的地方,用最少的人干足夠的活。

  雖然魔幻,可這就是大順此時的政治正確。

  朝廷是怕小農無業出王自成、趙獻忠,要盡一切力量維護小農經濟。

  可卻巴不得雇工越來越少、工人的單位生產力極高,因為當年同期在湖南等地最能打的郭子奴、劉新宇、李大用、江長子、曾介奴等人,一聽這名,這個奴那個奴的,就知道基本全是黑礦窯里挖煤挖礦的。

  請:m.tangsansh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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