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明末慘烈的川陜鄂拉鋸戰,使得四川人口銳減,以至于出現了皇帝之前給劉鈺說的那種“仿佛桃源”一般的風氣。
從此時不溺女嬰這一點,就能看出來。而后世都學過一篇課文,那位元帥的母親也溺死過孩子而且那位元帥正是四川人,顯然拋開經濟基礎談道德談習俗是靠不住的,只能說現在這里人地矛盾還不是很大。
是以,四川不比蘇北。
在蘇北,劉鈺想抓人去南洋,甚至都不如一個黑奴值錢。
而在此時的四川,給蘇北那樣的待遇,估計去南洋的人,不太可能有幾個。
四川號天府之國。
雖然這年月沒啥真的天府。
但得看和誰比。
和五月大風、六月黃汛、七月高家堰放水、八月大海潮倒灌、九月反鹽的蘇北比起來,別說天府了,天堂也當得起。
是以,這邊人工成本頗貴,至少比蘇北貴出了不少。給錢少了,跟劉鈺糊弄人去南洋似的條件,這邊保準沒人來。
簡單的道理。
現在蒸汽機的熱效率,也就5左右,可能還不到。
如果燒煤的錢,其實比雇人干畜生的活還貴,干嘛燒煤呢?
當然,雇工和佃戶也不太一樣。
雇工只要有領頭的,就可以瞬間組織起來,要工資、要吃肉。歷史上早在滿清中后期,四川的鹽井工人就可以組織成社團,過年過節的時候組織大型活動,借助舞花燈之類的節日合理舉動,彰顯雇工階層之武德。
可井鹽不是海邊煮鹽,一家發個鐵鍋還真就不行,還非得必須搞大型手工廠,一個六七百米的鹽井,莫說此時,就是后世的技術,尋常家庭也打不起。
必須要用雇工制的地方,機器才會大興。
加之因為兩淮鹽業集團在朝廷內的影響力,是以川鹽理論上是不能入湘楚的,去的也只是私鹽。處在即將大發展但還未大發展的破曉階段。
這一次鹽政改革下促進的川鹽大發展,不會和舊的生產制度發生太大的沖突。
無非也就是朝廷扶植的財閥集團,通過高額的資本、先進的技術,很快打垮那些舊鹽井完成壟斷而已——舊手工場要么賣井兼并進壟斷集團,要么破產。
再加上大順北方戰爭結束,之前辦后勤賺到錢的陜西資本集團的錢,無處可去。這里畢竟不是松江府,各種幺蛾子炒作,可以讓無處可去的資本瞎雞兒投,這里想瞎雞兒投都沒地方投。
可以說,蒸汽機配川南井鹽業,當真是天時、地利、人和。
投資四川鹽業的商人和劉鈺說完劉鈺“有所不知”的情況后,感嘆道:“此物不知價錢幾何?壽命幾何?不知是否銷售?修理起來是否麻煩?”
劉鈺既是帶他們來看,這些商人也知道,肯定是賣的,不然的話干嘛要帶他們來看?
現在商人要買,劉鈺卻不答,只道:“不妨先繼續看看,看過之后,再一起論。我雖時間緊,但總也能擠出來一些時間。諸位,來這邊看看吧。”
又引著這些陜西商人看了看鐵軌路之類的東西,這些陜西商人情緒倒是非常穩定。既沒有了之前看蒸汽機后的急迫,也沒有好像山里人看到新奇事物時候的驚詫。
這也難怪。
鹽井地區,發展起來后,其實在一鴉之前,就已經有了十幾公里長的引鹵管道、幾里長的原始天然氣管道。
再加上各種提水工具、能打最深1000米的鉆井技術。
要說干這一行的看著這些機械東西會感到震驚,那也真是小看了古人。
甚至對于交通運輸,他們也在榮縣,修過帶引水船閘系統的運煤河,煤渣愣生生堆出來過一片河灘平原。
要說這算資本主義萌芽,這也確實算。上萬人的大手工工場,工業資本和商業資本的完美契合,帶動了周邊一整套的產業鏈。
但萌芽總是相似的:賺了錢之后,買地、囤地,然后大量的資本不是投入再生產,而是投入了買地和放高利貸上。
荷蘭也是一樣。
荷蘭只不過是買地不賺錢,但本質是一樣的,工業資本迅速向商業資本滑動,靠收租和放貸增值資本,而不是投向工業。
歷史上這些陜西商人也是一樣,干出來上萬人的大工廠,修了十幾公里的輸鹵管道,直接刺激出一個三四十萬的商業中心。
然后,各家的收入比例,利潤和地租的比例蹭蹭地變,最多的時候號稱某“食鹽工業資本主義萌芽”,收地租一年能收400萬斤糧食。就如同荷蘭從海上馬車夫,混成了西歐金融中心一樣的路,實業齁累齁累的,確實不如收租和放貸掙錢舒服啊。
雖然劉鈺非常理解,土地收益率那么高,大順土地又自由買賣,傻子才不買土地呢。
這正體現了資本的逐利性,是完美的自由市場的看不見的手在驅動。
但就像他在松江府做的一樣,要發展工商業,第一步就要先解決“資本積累后流向土地”這個大順、當然也包括前大明的特色問題。
所以在引領著這些人參觀完對鹽井發展配套相關的新技術之后,劉鈺并不急著只是推銷這些新技術。
要只是推銷新技術,最多也就是洋務運動的水平,沒有任何卵用。
不解決一些制度上的問題,蒸汽機唯一的作用,就是讓原本200年完成的兼并,只用30年就能完成。
現在對劉鈺而言,重要的不是讓這些陜西資本集團接受新技術,這是顯而易見非常容易的。
重要的,是怎么引導他們盈利的錢,走向他想讓這些錢去的地方。
用看得見的手,強行扭轉資本的流向,而不是流向土地和高利貸。
這一點,才是川南改革的真正關鍵。
而現在,劉鈺能做的第一步,只能是讓鹽“產、運、銷”分離。
即,陜西資本生產、官方組織運轉、別處小散商負責銷售。
如果不搞這一步,川南資本集團一旦發展起來,第一步肯定是往商業上投資,尤其是把持鹽的產、運、銷一條龍。
因為,利潤高。
而劉鈺是不準他們這么干的。
所以他和皇帝說了諸多“官運、商銷”的好處,其實本質山是為了這個。
而不是他和皇帝說的那些理由。
他和皇帝說的那些理由,都是為大順續命的,所以皇帝愿意聽。
然而他根本不想給大順續命。
為此,今天引著這些陜西商賈參觀了新科技之后,劉鈺并不急著推銷新技術,而是晚上設宴招待了這些商人。
席間說了些不痛不癢的話。
晚上休息,第二天一早,就開始一個個地單獨會見,找人談話。
商人們都在外面等著,里面點到名字,才可以進去。
劉鈺點的第一個人的名字,眾人倒是并不奇怪,這是商賈中的領頭者,和朝廷的關系走得近,當年收復西域,也是跟著軍中出力的。
只不過劉鈺走的是北線,這些陜西商人辦的是經星星峽入西域的那條線。兩人之前倒是沒見過面,但也算是有這么一層交情。
這商人頭領進去后,劉鈺先說了一些許多年前收復西域的舊事,又問那時候幫著置辦軍需轉運后勤的老爺子身體如何云云。
說完這些客套話,劉鈺便道:“如今北方戰事已定,西域已復、羅剎束手。倒是這幾年西南不太安穩。”
“朝廷也記著當初收復西域時候,你們轉運軍需的功勞。這西京又是本朝的龍興之地,非比別處。”
“你們興于前朝開中法,歷經數百年,沉沉浮浮,可琢磨出什么來了?比跟我說什么耕讀傳家啊,你們要是真懂耕讀傳家,也不至于在江南被人攆回陜西。”
這商人也無奈地笑了笑,說道:“國公所言極是。家里祖上,發跡于前朝洪武年間。那時候剛行邊法,家祖承包了天保府軍營1000兵、400馬的后勤糧秣,換了鹽引。日后開枝散葉,一支兩淮、一支回了西京。”
“原本、陜、晉不分家。甲申劇變之后,陜晉分家,投明投暗。圣朝興起,日后征北犁庭,終究晉商百足之蟲死而不僵,終又興起。我等西商則要等到圣朝復西域、征青海,方才醒轉過來。”
“這便是小人這些年琢磨出來的東西。”
這話里面,聽著好像有點抱怨,但其實并沒有抱怨。
只是感嘆做買賣啊,不但要靠自己的奮斗,還要考慮歷史的進程。
甲申年的時候,陜商和晉商之間其實是各自下注了的。
現在陜商贏了,但隨后的歷史進程,注定了被清洗后的晉商集團死而不僵死灰復燃,因為大順開國很長一段時間的軍事行動,都是遼東、漠南蒙古,根本沒心思去管西北。而那里,畢竟離著山西更近。
陜西商人下注下贏了,可得到的好處還真不是很大。直到大順向西北用兵,收復青海、西域的時候,陜西商人才迎來的春天。
原本歷史上,這些陜西商人也非常有意思。
他們被徽商擊敗離開兩淮入川之后,在四川的陜西會館上,寫了這么一副情懷滿滿的對聯。
欽崇歷有唐有宋有元有明其心實唯知有漢徽號或為侯為王為君為帝當日只不愧為臣 當然,這肯定是掛在關老爺廟的,但其實到底在說什么,一目了然。
但之后伴隨著川鹽入黔、西北用兵、川西平叛等一系列政策,他們的心態也就發生了變化,早忘了那副對聯的初衷本意。
而這個時空,因為大順開國的過程,和后續的諸多用兵,使得眼前這位從前朝洪武年家族就開始臣服興衰的商賈,明白了一件事。
那就是他和劉鈺感嘆的那番話。
徽商也好、晉商也罷、亦或陜西商賈,其實其發達都不過是朝廷的買辦。
朝廷的政策,直接決定了財團的興衰。
朝廷北上犁庭定都京城,于是當初站錯隊了的晉商就可以死灰復燃。
朝廷收復西域,在兩淮節節敗退的陜商就能再度興旺。
朝廷走向大洋,于是短短二十年間崛起了一個新的松江府資本集團。
朝廷伐日本建海軍廢運河,于是從明中期開始興盛的閩粵貿易中心,直接向北轉移到了長江口,不懂轉型的舊買辦商人直接崩了,一切不過一紙簡單的《諭各國商船遷松江令》。
風口,只有敏銳地抓住風口,才是商業家族興旺的根本。
只是,不出茅廬而知三分天下的人,哪里存在呢?
明白了這個道理,幾乎等于啥也沒明白。
但劉鈺卻對這個說法,頗為贊許,夸道:“你算是真的當明白大順的商人了。”
“能明白這個道理的人啊,終究太少。都以為靠自己無雙的本事,實則不過是歷史車輪的邊角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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勿忘當年仇 請:m.tangsanshu